谱系学的概念是法国哲学家福柯哲学中的核心概念之一,这一概念来自尼采,准确地说是来自尼采的《道德的谱系》(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尼采在《道德的谱系》中嘲笑了英国伦理学家保罗·李以同情和功利来解释道德的起源。与之相反,尼采以价值的对立和斗争颠覆了这种道德发生史的基础。被整个西方世界视为生活根基的基督教“善恶”道德评价体系,在尼采看来恰恰是对希腊、罗马异教的“好与坏”的道德评价体系的颠覆。这一奴隶道德的起义源于他们的“怨恨”心理,为了统治那些强者他们发明了“灵魂”、“恶”以及“责任”、“良心”、“内疚”、“自由意志”等教义。尼采认为这些道德教义及其所显示的生命的症状都起源于惩罚和负债等针对肉体的痛苦而真实的历史。当人们错误地以为痛苦会具有高贵的意义的时候,一种虚无主义的种子就深深地埋在这种奴隶的道德之中。道德具有真实的起源,那就是肮脏的、低贱的、野蛮的权力的历史,尼采从真实的历史中看到了真正的“道德的谱系”。福柯的谱系学分析方法就是来自尼采的谱系学思想。
谱系学的分析方法是贯穿于福柯晚年的《规训与惩罚》、《性史》以及治理术研究中的基本方法。可以说,福柯成熟时期的思想主要的分析方法就是“权力谱系学”的方法。福柯晚年以“权力—知识—身体”三角关系的谱系学分析,取代了其早年的“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谱系学的分析方法旨在从身体的视角来审视“现在的历史”和“真实的历史”:
它考察产生知识的真理体制和求真意志是如何在某种权力形式和权力关系中诞生的;它考察将个体视为劳动的、说话的、知识的、生物的主体是如何在权力—知识中被制造出来的;它考察某种话语是如何被权力—知识关系在欲望的主体上产生出来并散播的。因此,谱系学的方法就是一种生命政治的解剖术,一种微观权力的光谱分析,一种现代社会规训权力和治理术的发展史。
谱系学不仅仅是一种分析方法,而且,也是一种深刻的哲学观点,一种基于尼采权力意志之上的哲学。追随尼采,福柯把谱系学视为对现代历史主义及其宏大的哲学基础批判,视为对整个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彻底批判。就尼采的共同源头而言,福柯与德里达对“本体论—神学—起源—目的论—末世论”的西方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的努力是十分接近的,有些不同的是福柯更注重对整个西方现代性哲学的批判。
福柯认为,探求“道德的起源”和“宗教的起源”是历史主义哲学的产物,这种历史主义预设了“起源”作为理想的意义,同时也预设了目的论作为“元历史”。“寻求起源”的历史主义预设了起源的神圣性和庄严性。事物在开端的时刻是最完美的,它们出于完美的造物主之手,出现于第一缕毫无阴影的光中。起源就是逻各斯,它先于堕落、先于身体、先于世界、先于时间。起源不仅神圣庄严,而且是真理的所在。起源是不能被证实的且先于一切实证知识的绝对点,是使得后来所有事物在其中成为可能的前提和条件。起源不仅预设了真理,甚至起源就是真理。“寻求起源”,就是要确定事物的本质,确定事物最纯粹的、先验的可能性,确定各种事物之间的同一性,确定偶然的变易的事物不变的形式。“寻求起源”,就是寻找隐藏在事物背后的统一的永恒的真理、灵魂不朽、自我意识以及客观的目的、价值和意义,寻找一种最终原因和最高原因的形而上学,寻找一种本体论神学。(www.xing528.com)
然而,无论是道德谱系学,还是禁欲主义与虚无主义的谱系学,无论是价值谱系学,还是权力—知识谱系学,谱系学的分析首先针对的就是历史主义对“起源”这一理念的迷恋。尼采和福柯的谱系学是一种激进的历史主义,这种彻底的历史感反对形而上学的历史主义,反对人类学的历史主义的“起源”的幻象。只有形而上学和人类学的冲动才会从起源那虚无缥缈的理念世界中去寻求事物的本质和真理。谱系学看起来好像也是对事物的起源和产生的分析,但是,它并不将事物的出现和发生视为从完美的起源中派生出来的过程。谱系学良好的历史感能够认出历史的诸多事件,认出种种历史事件不可理解的方面、偶然性和微不足道,认出这些事件的卑微低贱的出身,认出事件的异质性、独特性、不确定性、脆弱性、稍纵即逝、无意义、失败的和被遗忘的,认出这些事件相互交织、繁衍、播撒、分化、混杂,不被占有,也未被整合,没有面孔,也没有身份。这些事件是物质的、身体的和需要欲望的事件,是生命和力量的现实。这些事件不存在于禁欲主义的王国之中。这些事件相互冲突、相互拆解,也相互纠缠、相互渗透。谱系学寻求的不是一个完美的目的论的、形而上学的、理念的、先验的、同一性的、可见的、本质的“起源”,而是要认出真实的历史中被各种权力和话语所构成的事件网络、偶然游戏和斗争状态。显然,谱系学的思想基于针对肉身的权力和事件,而从不迷恋灵魂与理念。在尼采和福柯那里,谱系学的思想与生命的本能与欲望、权力的意志与关系以及对身体的惩罚的政治密不可分。
从激进的历史主义的视角出发,谱系学洞察到,并不存在不朽的事物,并不存在自我确证、自我立法、自律的本体论的安全性和确定性,也并不存在整体性和全能的视角,一切都在流变的过程中,一切都处于分裂和对抗之中;也并不存在永久不变的情感,每种高贵的和超然的情感都有它的历史,情感在历史中不断地分化;本能也不是不变的,本能在历史中总是千变万化的;也并不存在只服从生理规律的身体,身体也是在历史中被一系列体制塑造出来的,身体是多样的;也并不存在纯粹的主体、作者的意图、人性、先验的知识,它们都是权力和历史的多样化的效果。谱系学将这一切都视为多样化的、不连续的、异质的效果的历史,谱系学将这一切都事件化了,将它们视为相互对抗的权力关系所产生的非因果性也非目的性的偶然事件。所以,谱系学既是“效果史”,也是“事件史”,它反对历史主义以连续性的方式构造的同一性对特殊的、具体的、独特的、异质的、复杂的事件的抹杀。谱系学反对历史主义的“宏大的历史”,而转向微观的、卑贱的、非人格的、无意义的但却真实的事件和权力关系。谱系学不仅终结了那种形而上学的历史感,而且也终结了建立在起源和目的、同一与本质之上的时间性和历史性,终结了传统的哲学。
福柯所运用的谱系学的手法首先是戏仿(parody),戏仿打破了纪念碑式的历史的神圣庄严性,打破了历史的科学性、实证性、现实性和客观性的禁忌和教条,打破了历史的不可逆和不可重复性。戏仿是一种尼采所说的“快乐的科学”,它以载歌载舞的狂欢参与到历史之中。其次,谱系学的手法是事件化和非连续性分析,事件化将对象视为由各种各样杂多的因素构成的复杂体系,视为偶然的、非连续性的、异质的事件交错的网络,从而打破了那种将历史对象视为一种同一性、一种律法、一种禁忌、一种本质主义的保守哲学。最后,谱系学根据尼采的权力意志、视角主义和解释学的思想发展出真理体制的概念,它将西方的主体性、知识论、真理以及人文科学视为权力—知识的效果,视为求真意志的结果,视为真理游戏的产物。对于福柯来说,尼采的谱系学思想提供了一种打破现代性权力—知识—主体关系的工具,有助于分析和解构西方早期现代性以及整个西方形而上学的基本前提。当然,谱系学的哲学思想并不是福柯思想的盖棺定论,福柯晚年清醒地意识到了谱系学思想的局限性。
(张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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