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化,又译奇特化、反常化,是20世纪初俄国形式主义文学理论的主要代表维·什克洛夫斯基首先提出的与“自动化”相对应的术语。什克洛夫斯基说:“艺术的目的是要使人感觉到事物,而不仅是知道事物。艺术的手法就是使对象陌生化,使形式变得困难,增加感觉的难度和时间长度。因为感觉过程本身就是审美目的,必须设法延长。艺术是体验对象构成的一种方式,而对象本身并不重要。”(《作为手法的艺术》),所谓陌生化就是使艺术作品增加可感觉性的各种手法的统称,也是使文学作品具备文学性的基本手段。
俄国形式主义者们力图证明文学研究的独立存在是正当的,并使文学研究者不再担当二流的人种学家、历史学家或哲学家。这并非是件轻而易举的任务,因为它不只是确定研究方法的问题,而是一个对研究对象的本质下定义的问题。形式主义对文学所下的定义是一种寻找差异或对立的定义:文学的本质不是别的,而是它与其他事物的差异。文学科学的对象甚至完全不是一个对象,而是一系列的差异;而且这门科学本身就在于研究那些使它(即文学)有别于其他任何一种材料的特点。这种差异论的工作概念就是陌生化。
陌生化的手法是多种多样的。列夫·托尔斯泰的陌生化手法在于“他不说出事物的名称,而是把它当作第一次看见的事物来描写,描写一件事则好像它是第一次发生。而且他在描写事物时,对它的各个部分不使用通用的名称,而是使用其他事物中相应部分的名称”(《作为手法的艺术》)。比如,《战争与和平》中用一位天真无邪的乡村少女娜塔莎·罗斯托娃的眼睛来看歌剧;《霍尔斯托密尔》中用马来讲述对私有制的感受;在剖析各种人们熟知的宗教教义和仪式时,不使用习惯的宗教用语而是用普通含义的词,于是产生某种荒诞不经的效果。再如:斯威夫特在《格列佛游记》中广泛利用了陌生化手法,用以描绘出一幅关于欧洲社会和政治制度的讽刺画;而汉姆松《饥饿》中的“她衬衫下露出两个白白的妙物”的色情描写也极富于陌生化效果。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形象的描绘也属于陌生化,“几乎是哪里有形象,哪里就有陌生化”。因为形象的目的不是使其意义易于为我们理解,而是制造一种对事物的特殊感觉,即产生“视觉”,而非“认知”。
在形式主义者们看来,真正的诗歌(诗歌是形式主义思想中首要的研究对象)乃是对日常无意识因素的或形式主义者所谓的实用语言经过艺术加工后变得陌生或新鲜了的东西。既然任何东西都可以入诗,那么诗的真谛就不在于内容,不在于作品中任何特定的主题或所关注的事物,而在于诗歌语言的独特运用。因此,文学研究的任务是要分析实用语言和诗歌语言相互对立之中的差异,依据陌生化概念将差异归到问题焦点上。文学研究唯有专注于差异因素才能保持它独特的研究对象。如果继续停留在某一论题而不将它和与它相异的东西对立起来,那么人们所注意的对象似乎就要消失,这样,从内部来给诗歌下定义是不可能的。如果从诗歌语言应当有别于普通的日常语言,使诗歌语言不致成为大白话这一角度来看,应该说,“陌生化”这一概念是有积极意义的。诗歌语言的过分浅俗直白,确实影响诗歌的审美效果。正由于此,历代诗人都努力寻找自己的表达方式,显示它与日常实用语言的区别,以期引起读者的审美注意。我国著名的元散曲套曲作品《高祖还乡》中就用了这样的描写方法:“一面旗白胡阑套住个迎霜免,一面旗红曲连打着个毕月乌,一面旗鸡学舞,一面旗狗生双翅,一面旗蛇缠葫芦”,“明晃晃马镫枪尖上挑,白雪雪鹅毛扇上铺”,是从乡下人的视点来看皇帝的銮驾,改变了人们习惯了的月旗、日旗、凤旗、飞虎旗、龙戏珠旗等仪仗队的器物称呼,从而加深了读者的印象。
形式主义者们对陌生化的研究不仅仅限于诗歌语言和日常实用语言之间存在的差异,他们还旨在建立一种能够概括文学一般规律的理论体系,把诗歌语言对日常实用语言实行变异的观点延伸到叙事领域中去,并由此进一步提出了形式主义的叙事理论,即叙事手法陌生化问题。这种形式主义叙事理论的基点在于把情节和本事加以区别。什克洛夫斯基反对将情节这一概念与事件的描写相混淆,在他看来,本事仅仅是形成情节的材料,本事仅仅是作为自然序列的生活事件,在本事中,无论是延续几天、数年还是数十年的生活事件,都是前后有序、不容倒置的,只能呈现为编年史式的一维性特点。而情节则是在作品中实际呈现的叙事方式,任何小说家在叙述故事时都会采用倒叙、插叙、阻碍、拖延、绕弯子等方式来使情节成为一条弯曲起伏的线路,从而对本事来说产生陌生化效果。按照什克洛夫斯基的观点,情节是高于本事的,本事只是构成情节的基础。本事不但只是用来作为表达情节的一种材料,甚至还要用牺牲本事的方式来突出情节,从而产生陌生化效果。可以说,这是形式主义者关于诗歌语言观点的移植,即本事相当于纯传达性的日常实用语言,而情节则相当于富有表现性的诗歌语言。例如,普希金的《叶甫盖尼·奥涅金》的情节不是奥涅金与塔季雅娜之间的恋爱,而是通过插进打断叙事的插叙的方法对这个故事的情节进行加工。而18世纪英国小说家斯泰恩的作品《项狄传》,之所以被形式主义者看成是世界文学中最典型的小说,原因就在于这部小说几乎不考虑任何叙事的连贯性,它常常颠倒时序,打断叙述,甚至连叙述的句子也常常突然中断,有时还在叙述语言中加进一些拉丁文或奇怪的符号,这样来达到打破读者阅读时的自动化状态,从而实现叙事的陌生化。(www.xing528.com)
如果说雅各布森的“文学性”概念从语言特点上把文学区别于非文学,什克洛夫斯基的“陌生化”概念则进一步强调艺术感受性和日常生活的习惯性格格不入。这一概念的广泛运用表明:文学的语言不是指向外在现象而是指向自身;文学绝非生活的模仿或反映,而是生活的变形:生活的素材在艺术形式中出现时,总是展现出新奇的、与日常现实全然不同的面貌。更为重要的是,以什克洛夫斯基为代表的形式主义者们还试图创建一种要倾全力于文学内部演变历史的诗学——文学流派被看作是在行动与反动、惯例与反叛的辩证过程中的一种变化——惯例陈旧了,手段的“自动化”就需要一个新的“现实化”,新的文学类型的兴起被看作是“低级”形式的再生——它是一种必需的文学的重新野蛮化。
通过在作品本身之中设置陌生化和无意识化(或自动化)的对立,形式主义者便能保持他们所关注的文学的特殊性,同时又能避免一种毫不妥协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立场。由于文学性这一观念并不和艺术对象相毗邻,所以它已经为既包容作品中的非文学因素,而又不抛弃文学的特异性这种研究方法作了准备。因此,可以说,以什克洛夫斯基为代表的形式主义者们为现代反传统艺术奠定了理论基础,而这一理论基础则是由使陌生化和无意识化(或自动化)相对立的差异论这一总方针所确定的。
(黄念然)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