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延是柏格森在其著作《论意识的直接材料》当中首次提出来的时间性概念,这一概念是柏格森生命哲学的核心,它贯穿着柏格森的整个思想生涯。
绵延,在字面意义上来理解,便是某种事物占据着一定的时间。柏格森认为,我们理解时间的方式是错误的,原因在于把时间与空间混同起来,将时间仅仅视为衡量运动的一个参数,这在笛卡尔和牛顿以来的时代成为一个主流认识,其影响延续至今。强调绵延,对于柏格森来说不是为世界补充一个被遗漏的知识,而是揭示在我们科学与哲学的思想传统中,人们已经习惯以空间化的方式去看待世界,从而忽略了世界流变、运动、创造的本性,这一本性扎根于时间。提出绵延,就是将时间归还给世界,就是要建立一种能够把握事物时间性质的哲学。
最初,柏格森从意识的层面入手,提出意识的直接材料是“心理事实”,并将其界定为:“这些事实都具有其自身的特征——处于绵延之中而不是空间之中,占据着时间而不是广延。”具体地说,心理事实只占据时间,而非空间,它首先是一种流动的、始终处在变化之中的存在,我们不能将其归纳为一个静止的结构或概念;由于其流变的性质,我们无法对心理事实进行量化,也不能拆分成更小的单位来进行分析;心理事实是独一无二的,属于个人的意识领域,有别于可在公共领域当中共同探讨的物理事实。心理事实具备流动、变化、绵延的性质,这看起来并不新鲜,但柏格森进一步说,在我们的意识活动中,有两个层面,一个是表层自我,一个是深层自我。表层自我是社会性的,往往出于交往、表达的需要,将知觉、情绪、观念等进行区分、整理、归纳,使其明晰化——这是一种仍然以空间化操作为主的意识活动。而深层自我则直接由时间性的心理事实构成,一方面,它是变动不居的,另一方面,它是繁复杂多的。意识不仅仅只是一个连贯的观念,它是充满杂质、涡旋、暗涌的河流。在柏格森看来,只有深层自我才保留了生之活力,而表层自我则是将这种活力减缓、阻断。将心理事实等同于自我,就意味着柏格森进入了“我思”的领域,这个时候,他与笛卡尔之间的对立便得以彰显。笛卡尔的我思,是一个典型的空间化的形象,无论意识活动如何强烈、发散,都归属于一个安静的、边界确切的主体,犹如坐标系中的一个稳定质点。柏格森不满于此,在他眼中这无异于泯灭自我的“生命冲动”,自我的本性应是绵延的,在“无拘无束的自发性”之中自由地生成、创造。实际上,柏格森将时间、绵延、意识及自我统一了起来,这四者本来为一。
然而,柏格森并没有止步于意识,他进一步将绵延的性质推演至物质世界。在《物质与记忆》当中,借助影像(image)概念,他将物质与精神间的森严界限抹去了。在柏格森看来,一切事物都是由影像构成,他说:“我把影像的集合叫作物质,而把能够与一个行动的特定影像(人的身体)相关联的那些影像叫作对物质的知觉。”也就是说,人们对物质进行感知,是两种影像集合体间的碰撞过程,而知觉则是身体在与物质的遭遇中所“过滤出来的影像”。知觉并不是意识对事物的再现,而是直接属于物质,换言之,物质本身就是知觉,它也是精神性的,只不过它缺乏生命冲动,所以表现出重复和怠惰的表象,是“最低程度的精神与绵延”。而人的精神生活之所以体现出更强的生命活力,是由于记忆的运作。在柏格森看来,我们的记忆就像一个持续滚动的雪球,将所遭遇的一切雪片般的知觉纳入自身保存起来,这个不断膨胀的记忆实体,持续伴随着我们去经历迎面而来的每时每刻。所以,我们的每一次觉知,都是在纯粹记忆的伴随下所进行,每一个知觉都是在记忆的参与下所生成。记忆成为创造的源泉,每一个行动,每一个意识流,都是“对我们整个过去生活的一次一次的重复”,但每一次重复都实现着差异。无论精神还是物质,一切都在绵延,它就是世界的本性。如果说,在《论意识的直接材料》中,柏格森论述了绵延的性质,那么在《物质与记忆》中,则是借助影像、知觉、记忆等概念说明物质与精神如何绵延着。(www.xing528.com)
绵延总是处在流变之中,既然我们不能像制作标本一样,将其捕捉、固定从而进行测量、分析,那么,我们如何去思考绵延?柏格森认为,我们只能通过直觉,直觉就是一种绵延的思,一种持续不断的思想行动。传统形而上学以抽象概念对事物进行把握、分析,概念体系将事物的方方面面剥离开来,纳入其编织的网格之中,事物的本来面貌被毁坏了,其自身的活力也丧失了。而直觉则直接面对经验本身,跟随、参与绵延的运动。对于柏格森来说,直觉不是一种神秘主义的模糊情绪,而是一种严谨的方法。这种方法诉诸一种形象化的概念形式,这种概念本身就是一种流动的表象,实际上,柏格森所意指的就是隐喻化的哲学语言。无论如何,思辨终将要诉诸语言,虽然语言的结构性力量有将事物静态化的危险,但隐喻,仍然能够没入事物的实在并将绵延准确地暗示出来。
柏格森的绵延思想深刻地影响了德勒兹。后者的时间哲学呈现出复杂精妙的结构和令人炫目的拼贴式风格,从康德,到胡塞尔,再到海德格尔,关于三种综合和时间性的论述成为其时间观念的文脉线索,在这个基础上创造性地形成了自己的概念框架,其思想内核则是柏格森—尼采—斯宾诺莎的三位一体,然而,柏格森的绵延思想是重中之重。我们可以说,德勒兹以某种方式重写了柏格森的全部著作,一种从重复到差异的绝佳范例。在《柏格森主义》一书中,德勒兹强调,在柏格森思想中“只有一种时间,尽管有无数实际的流,这些流必然分享同一个潜在整体”。也就是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绵延,但这个绵延整体并非是一切事物之和,它是一个活的机体,生命能量在其内部流动着、喧嚷着,这个作为“一”的绵延是一切事物进行绵延的条件,而一切事物又是其生命的现实化。赫拉克利特说,“一是一切”,这句古老的格言在柏格森的绵延思想中得到了回响。德勒兹则将时间与“一是一切”统一在自己的单义性存在论之中,这是《重复与差异》的核心,也是德勒兹思想的奠基。
(王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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