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论(ontolgy)”——或更为准确地说,关于“being(是)”的“存在论”——是哲学的基本思想领地。从古希腊至今,在理性的诉求之下,哲学家们对事物的“是”是什么、怎么“是”进行的思考构成了哲学工作的“本体论”领域。古代哲学中的存在论的唯实论和唯名论传统,在每个知识的时代中,都被重新表述。在18世纪以后,存在论问题在唯实论和唯名论的新的知识领形当中重新构筑自身。但其基本脉络大致有以下几种路向,基本上可以像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中所总结的那样(“纯粹理性的历史”),从唯理论和经验论的存在论探究,必然地汇集到以主体认知条件和物自体现象关系的本体论探究上。时值20世纪存在论问题在新的语言哲学影响之下,很容易发展出“语言的存在论”以及分析哲学,由于这种向主体的“内转化”,这一路向主要对“是”的形式逻辑条件进行探究。但是,语言分析不能取代对“存在事实”的把握和探究。“客体导向本体论”作为延续传统哲学思考的一个思想路径,在语言转向的“是论”成为哲学主流的现代,已然有着其内在的紧迫性。
要在思维和观念中对存在的结构进行清理,18世纪以来立足于“主体”先验和经验条件清理的“观念论”传统的探索本然地遭遇着它的内在限制。我们说“内在限制”,是因为,早在近代“观念论”第一次发展的阶段,它自身已经意识到自己内在的局限。弗里德里希·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德国古典哲学的最后代表之一,在其《自然哲学》(Naturphilosophy)中,就已经意识到,主体的认知条件和物自体的现象之间的关系,既不可能像康德所建构的那样是形式上的和静观的,也不可能像黑格尔所推论的那样,在精神(思维)上从“定在”出发,以辩证法的方式最终包容全部现实性。谢林从“观念论”的内在逻辑出发,走向了观念论的极限,认为思维的知识活动只有以客体为导向,也就是说,只有与自由生成着的客体的差异化运动形成“间性”、涉入其中并和这个运动同步,才能构成一种综合的理知活动。
谢林从观念论的以主体为导向的“本体论”走向以客体为导向的“本体论”,他所遵循的这条路径仿佛是在康德哲学和黑格尔哲学之间“走钢丝”。在一方面,谢林必须要让自己避免仅仅批判地提出客体事物的种种“概念”,所以他必须通过思维,并在思维中追随着客体的存在与变化的性状,从客体事物的“他性(Daß)”开始并最终在“观念”中形成可能的客体整体的“他性”的体系。但另一方,谢林还必须避免落入黑格尔的客观观念论的辩证法循环中,必须避免让他自己借以把握客体“他性”的“观念”成为某种目的论式的“意识的自我实现”。故此,谢林在走向客体的同时,将“观念”严格限定为与事物“同步”的这样一种“混沌无序”的展开过程,在这种观念运动中,“世界中的所有事物,正如我们现在所见,都遵循着自我呈现的永恒行动,它们每个个体都是尺度、秩序和形式;但基础毕竟仍是混沌无序(anachy),仿佛随时再次破碎似的;没有一处看上去像是有着原初的秩序和形式,相反,混沌无序就是秩序。这就是万物中的现实性基础的不可理解性,即那个不可分割的剩余(the indivisible remainder),它是永远最远地逃离理解力的东西,永恒地持留于地基。但理解力却在真正的意义上诞生于这非理解力的东西。”谢林的客体导向本体论的规划,最终要求观念与这个永恒变动的客体保持同一,最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个逻辑悖论:理解力活动变为非理解的活动本身,因为理解本身就是与混沌同步,并去达到“黑暗性”,因为,正如他自己所说,“没有这种黑暗性,所有被造物都不可能具有现实性,毋宁说,这种黑暗性是它们必然的固有属性”。
从“观念”走出,进入“观念”与客体关联的“界面”上去“显现”客体的结构,这一“现象学”哲学步骤,无疑是20世纪上半叶,由胡塞尔率先开出的解决谢林难题的一个重要方案,也是“客体导向本体论”在新的历史语境中的一个重要发展环节。在现象学的“客体导向本体论”理论的谱系内,海德格尔的贡献无疑是深刻而全面的。众所周知,在这个问题上,20世纪30年代以后,海德格尔的解决办法是非常巧妙的。他在以“存在”取代“存在者”之后,让客体世界和主体的世界成为一个共“是”于“是”中的勾连整体,同时,任何一种从存在者(是者、是什么的东西)角度探问这个整体的理知活动都不再充分,因此必须上溯到一种更为本源的“是”的发生—经验结构之中。客体世界存有、主体生存,世界运行——所有的是和是者都处在“发生/自然”之中。因此,真正能探究客体或物的特性的,不是必然单维度的因而是“遮蔽性”的“认识”或“理解力”,而是能让客体事物的事物性结构得以敞开的某种经验活动。这种经验活动就是“艺术”。当然,海德格尔所说的“艺术”既不是具象艺术,也不是抽象艺术的实践,艺术的本质是“诗”,他自己明确说,“诗——艺术的本质——即对存在的奠基。而非对诸存在者的生产”。海德格尔所说的诗是“poietic”一词的希腊本意,即“制作”。艺术的经验是让事物被制作的过程、客体成为事物的存在的过程重新被经验的过程。就此,他本人的《艺术作品的本源》举出的三个例子(农民鞋、希腊神庙、罗马喷泉诗)生动地说明了客体(大地)在与世界(人的生存化过程)争执中的感性显现的经验方式。艺术对事物的表象“制作”,而事物竭力“自持”并与人相争执,艺术品保留并让思者看到、感觉到这一“争执”。客体事物的特性,就在这争执中,以隐退和倏忽而逝的“自持”的方式呈现出来。(www.xing528.com)
但是,思想由客体“给予”的现象之思出发、以客体为导向地去思考整个本体论的可能的结构,也还意味着以全部的“肯定性”接受客体的现象。在这一点上,海德格尔的客体导向本体论思考是拒斥的:他毕竟是从对技术的否定性解构角度去把握技术基座构成的客体之“是”的。因此,客体导向的本体论的“肯定性”诉求反倒是愈加迫切了。
晚近以来,如何从肯定性的角度,走向客体导向的本体论,是“思辨实在论”要解决的一个问题,“存在”——人作为存在者的存在和客体对象存在者的存在——的紧迫性在这一新的历史语境中更为突出了。新一代的“客体导向本体论”的哲学家们试图在谢林、海德格尔之后并通过他们来建立新的哲学思辨尝试。这从这些新哲学家们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来:伊安·汉密尔顿·格兰特(Iain Hamilton Grant)著有《自然哲学:谢林之后》,格拉汉姆·哈尔曼(Graham Harman)著有《游击队形而上学:现象学与物的构作》,昆汀·梅亚苏(Quentin Meillassoux)著有《有限性之后:偶然的必然性论文集》(Après la finitude:Essai sur la necessité de la contingence)。尽管他们各自分别侧重于谢林、海德格尔或是费希特,但毕竟在有些问题上形成了一种被他们命名为“思辨的实在论”的客体导向本体论主张。总的来说,这种今天仍在对话中发展的哲学路径有以下几点特征:1.承认客体的事实性,这种事实性对人的意识来说是“自类无限”的偶然事件;2.思想必须以全部肯定性接受客体的事实性,这种事实性通过思想而表现为绝对的偶然性或偶然的必然性;3.为了谈论客体,必须创造新的唯名论方式即充分的思辨的方式。当然,思辨的实在论的这种哲学路径在今天还远没有取得像在“否定性”方向形成了充洽的思辨规范的海德格尔哲学那样的实绩,但他们的思想的确将“如何当代地思考客体”作为一个难题提了出来。
(赵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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