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文化研究：否定辩证法

“否定辩证法”是阿多诺给自己的哲学巨著所起的书名。由于阿多诺后来在社会研究中所实际达到的影响力远远大于霍克海默，因此在20世纪50年代末、60年代期间，人们几乎将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等同于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直到霍克海默早期的论著于1968年得到重新出版，以及随后研究所早期刊物的结集出版之后，人们才逐渐认识到批判理论原有的样貌。

阿多诺最早使用“否定辩证法”这一术语，是在50年代他主讲的有关黑格尔哲学的讨论班上，但他的哲学只是在1966年《否定辩证法》一书出版之后才正式命名。实际上，即便迟至1963年他为自己的《黑格尔三论》作序的时候，他也还只是将自己的哲学建构笼统地称为“变更了的辩证概念”。然而，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在他于30年代所建构的理论中就已经初现端倪，虽然那时他将自己的哲学方法称为“解体的逻辑”（logic of disintegration）。阿多诺认为，他所处的时代已经丧失了整体性的感觉。这是资产阶级时代走向瓦解衰朽的症状。当前历史乃是其解体的编年史。资产阶级社会不仅经济面临着破产，其在意识形态霸权方面的努力也同样如此。知识学科的碎片化，哲学之失去其早期所拥有的一切知识的综合与系统化的地位，都是这种解体的一个表征。因此他认为，作为一个哲学家，他的任务就是揭露充斥于其范畴之中的种种矛盾，并通过依循这些矛盾的内在逻辑而将它们推至迫使这些范畴自我毁灭的地步，从而破坏资产阶级唯心主义那已然摇摇欲坠的大厦。因此，阿多诺坚持认为，辩证法必须彻底地“否定”，就是说，它必须意识到被卷入这个“被管制的世界”的整合之中的社会压迫和个体压制的程度。

将“辩证法”说成是“否定的”，意味着什么呢？首先，否定辩证法关注的是概念及其客体的非同一性，而非它们的同一性。阿多诺将辩证思维与他所谓的“同一性思维”相对立起来。同一性思维乃是阿多诺用来描述统摄性的、分类性的意识的术语。这种思维方式并没有告诉我们某物是什么，它只是通过对客体进行分类，将所有的类别囊括以便认识客体。在阿多诺看来，同一性思维实际上是一种将现象统摄在概念之下、剥夺非同一物的表达可能性的宰制工具。同一性原则因此并不仅仅是一种思维形式，因为它的形式与社会统治相互缠绕并以后者为基础。阿多诺的否定的辩证法的任务，就是要将“非同一物”从同一性思维中拯救出来。不过，阿多诺对同一性思维方式的态度非常复杂，并非单纯地持否定的观点。因为在他看来，同一性思维也是人类自我保存之可能性的条件。辩证思维不在于彻底清除同一性思维，而在于承认任何同一性思维的不足。“否定的辩证法”并不是说目前辩证法是肯定性的，需要变成为否定性的，而是说任何真正的辩证思维都已经是否定的了。否定的辩证法并不试图以一种最终是没有矛盾的方法去解决所有的矛盾，而是试图揭示被哲学对逻辑同一性的追求所掩盖的真正的社会对立。要实现这一目标，不能靠提供一种幻象性的、形式的非矛盾性，而应该靠指出逻辑矛盾是如何深深地嵌入并依赖于社会对立的经验。任何哲学、美学上的矛盾都证实了自然—历史对立状态。

因此，否定辩证法的另外一个重要特征，就在于它拒绝综合的说法。在黑格尔那里，矛盾以否定为其逻辑原则，赋予了辩证思维以动态的结构，也为批判反思提供了动力。然而黑格尔只是将否定（即概念走向对立面或他者的运动）看作一个更大规模的走向系统性完成的一个因素而已。而在阿多诺那里，辩证思维只有永恒的否定，而无法最终止歇于明确的综合统一。阿多诺追随康德，认为二律背反始终是背反的。但与康德不同，阿多诺认为背反的根源是现实本身所具有的局限性，而非康德所谓的理性的局限性。无法调和的思维是被客观条件所推动的：由于社会的矛盾无法经由思维的手段而消除，矛盾同样也无法在思维中得到消解。在黑格尔哲学中，哲学的现实化意味着其在绝对知识中的实现，其中思想与现实恰好重合。阿多诺明确反对这种看法。他认为，一切宣称思想有着充分力量来全面把握“真实之物”的说法，都是虚幻的。阿多诺力图避免以一种否定的总体性来对抗一种关于某种肯定的替代方案的图景。就世界历史而言，阿多诺认为，“没有从野蛮走向文明的普遍历史，而只有从弹弓走向百万吨炸弹的历史”。因此没有综合，也没有精神实现自我的最终调和点。

最后，必须注意到，黑格尔的“肯定的”辩证法相当倚重的矛盾概念与阿多诺否定辩证法的非同一性概念是不同的。这就涉及阿多诺的内在批评。这与黑格尔不同。黑格尔认为，内在批判会产生肯定的结果。这就是他所谓的“有限否定”。事实上，对于他来说，他的思辨性辩证法与他所谓的“形式”辩证法、“否定”辩证法或“诡辩”辩证法区别开来的独特性质，就在于“有限的否定”这一能够引向积极结果的特征。辩证法的第一个方面，即对研究对象的否定与批判这一方面，是一切“形式哲学”都能把握的。但这种将批判的结果看作否定的理解，使得形式哲学成了怀疑主义的同盟。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哲学必须能够产生肯定的结果：“与怀疑主义相比，哲学并不满足于纯然否定性的辩证结果。……否定性作为辩证的结果同时也是肯定的；它包含着它从中产生的东西，将后者吸收进自身，无法在没有后者的情况下存在。”这就是“有限的否定”的原则，就是说，在辩证过程的否定其实是肯定。矛盾最终会被统一到更高层次上的综合之中。然而，在阿多诺看来，辩证法作为一种内在批判，其关键在于它并不诉诸任何外在的绝对原则。实际上，内在批评在批判某一特定概念体系的时候，运用的恰恰就是这一体系本身的理论逻辑。在阿多诺看来，这种批评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客体与概念之间的非同一性，就是说，任何概念都是无法完全囊括客体的所有维度的。每当概念宣称自己已经充分理解、统摄了客体的时候，它实际上是将客体的那些无法为它所把握的部分压制、隐藏了起来。因此，对客体的纯粹概念性理解就代表了一种虚假的总体性。悖谬的是，恰恰是概念定义和体系的这种虚假的总体化宣称，给予了辩证法进行内在批评的空间。(www.xing528.com)

阿多诺认为，导致启蒙理性向其反面即蒙昧与专制逆转的内在特征在于，启蒙理性的主要倾向是以普遍性统摄特殊性。这种统摄性的或工具性的合理性将相异的东西看作相同的东西，无视事物的内在特性，可正是这些特性赋予了事物以感性的、社会的、历史的特殊性。同一性思维强调的其实是主体对于客体的优先性。启蒙在等同原则的口号下取消了个体的特质，因此，将不同事物等同化便成为社会对个体的强制。这种统摄，就是服务于主体的目的和意图，即自我保护。正如启蒙合理性以普遍来统摄特殊、对感官特殊性漠不关心一样，资本主义生产以交换价值统摄了使用价值。因此，对于阿多诺来说，同一性思维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启蒙本身的宰制性原则，因为同一性思维对于人类的自我保护有着根本的意义，它允许为了人类目的而对现实进行工具性组织。这就是说，对阿多诺来说，同一性思维是不公正的，因为客体可能有着一种要求其所有方面都得到平等的辨识的道德权利。因此，同一性思维它天性就有着一种宰制客体的冲动。这就要求我们努力阻止这种冲动过度发展。反思同一性对个体的拒斥和对非同一物的伤害，就是针对现存状况的强烈抗议。而正是在这里，客体的优先性原则能够发挥作用。

阿多诺提出的客体的优先性原则，并不仅仅把客体当成是主体的认识对象，它要求主体与客体或者其他主体和平共处，彼此尊重，相互聆听。作为某种未知的东西，客体（或其他主体）不再是让主体感到害怕恐惧的东西，不再是有待主体去征服、控制的对象。主体所要做的，就是去意识、体察、领会客体（或其他主体）对主体所作的自我“表达”。就是说，要求主体与客体之间达成一种在差异中求共识的圆通无碍的交往自由。因此，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就是在提倡真正关注客体，努力去认识客体之遭到概念的扭曲、改造、限制、化约和侵犯的历史、社会和知识过程，从而实现客体与主体之间的平等相处。事实上，由于主体在对客体的支配中自身也不断受到压制和掠夺，由于人性与必然性之间斗争的结果最终只不过是人类反过来受制于必然性，因此，主体的解放在很大程度就取决于它是否能够解放客体。就是说，客体的解放成了主体解放的先决条件。因此，阿多诺的否定辩证法实际上是要求重新调校主体与客体之间的关系，直到最终获得主体—客体间的交往自由。

（凌海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