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空间”,美国学者爱德华·W.索亚(Edward W. Soja)提出并运用的一个重要跨学科批评概念。首先,作为人文地理学的一种变革性方法,“第三空间”激励人们以不同的方式来思考空间意义。其次,作为一种后现代文化政治的理论与实践,“第三空间”体现了后殖民主义对文化帝国意识形态的抵抗,女性主义对父权中心主义传统的颠覆。最后,作为一种哲学思考向度,“第三空间”代表着当代思想对传统空间观念及其蕴含的思想方式的质疑。
空间性和人类的存在与生俱来。尤其在当今世界,人类生活的空间维度深深地关系着实践与政治。但空间是真实的存在,还是想象的建构?是主观的,还是客观的?是自然,还是文化?在过去的若干个世纪,人类的认识徘徊在二元论的思维模式之中,试图在真实与想象、主观与客观、以及自然与文化之间给空间性定位。由此便出现了两种空间认识模式:“第一空间”的透视法和认识论模式,关注的主要是空间形式之具体形象的物质性,以及可以根据经验来描述的事物;“第二空间”是感受和建构的认识模式,它是在空间的观念之中构想出来的,缘于人类的精神活动,并再现了认识形式之中人类对于空间性的探索与反思。如果可以把“第一空间”称之为“真实的地方”,把“第二空间”称之为“想象的地方”,那么,“第三空间”就是在真实和想象之外,又融构了真实和想象的“差异空间”,一种“第三化”以及“他者化”的空间。或者说,“第三空间”是一种灵活地呈现空间的策略,一种超越传统二元论认识空间的可能性。
随着全球时代的到来和都市危机的加剧,这两种认识空间的模式就暴露出其自身的局限性,“空间意识的他者形式”也开始涌现。人们面对着现代媒介所建构出来的虚幻形象,日常生活和电子传媒之间存在着无法和解的爱恨情仇,一切政治策略穷于应付日益增长的贫困、愈演愈烈的种族歧视以及空前恶化的环境,不可和解的文化冲突导致了暴力、犯罪与战争。那些既非真实也非想象的地方,那些既非经验亦非先验的空间,那些幽灵一般游离于自然与文化之外的空间,就是“第一空间”和“第二空间”认识模式所无法把握的空间。这种“测不准的空间”,不仅意味着地点、方位、景观、环境、家园、城市、领土等等,其边界不断漂移和外观不断变化,而且意味着与它们相关的一系列概念都具有深刻的历史社会内涵,并随着文化背景的移易而不断地改变意义。索亚提出“第三空间”的基本宗旨,就是超越真实与想象的二元对立,把空间把握为一种差异的综合体,一种随着文化历史语境的变化而改变着外观和意义的“复杂关联域”。
“第三空间”概念的直接来源是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列斐伏尔(H. Lefebvre)。这位终身漂泊的知识分子对人类存在的空间性、历史性和社会性具有先知般的领悟,并创造了一套贯通现代世界复杂情境的研究方法,在跨学科立场上把握日常生活和空间生产的辩证法。他力图冲破对二元对立逻辑的束缚,提出空间性、社会性和历史性三元辩证法,解构线性时间观和历史主义的单一统治,在物质空间性、空间想象以及空间建构力量的迷宫之中展开对人类生活形式的思考。同时,他又把“他者”引入到空间,“他者之永恒存在”为空间注入了一种创造差异的批判意识,将同质性空间爆破成异质性的空间,把静态的真实转化成流动的真实。列斐伏尔有一个精彩的比喻:人生在世,恰如“蜘蛛”结网。“蜘蛛网”就是这个复杂、流动的创造性空间的隐喻。空间,作为真实与想象的混合物,具有一种亦此亦彼的开放性,生成于一种永无完结的过程之中。索亚的“第三空间”就是这种开放性和创造性的空间,揭示了历史地发生转换和社会地展开建构的环境:开放的空间,一个理想自由的交流环境,以及一个无法穿越的迷宫。索亚引用博尔赫斯的《阿莱夫》(The Aleph)将“第三空间”形象化:“空间之中一个包罗万象的点”,“在那独一无二的巨大的瞬间,我看到了无数可爱又可怕的场面”,“目睹到了那个秘密的、假想的事物……它就是无法想象的宇宙”。这一空间是对真实空间和想象空间的解构和重构,它呈现的是一种重新认识空间和再度呈现空间的可能性。
“第三空间”概念的理论资源主要来自福柯。在索亚看来,以“1968年5月”为象征的西方文化危机之中,列斐伏尔和福柯平行地发现了“第三空间”,不过二者一隐一显。列斐伏尔正面地大写“他者”,提出了“空间”的差异性;福柯则是将“他者的空间”隐秘铭刻于他的著作之中,长期不为人注重。福柯以一种“第三化”来开始自己的探索,对二元论空间想象进行无情批判,把人们引向“他者”,建构出“异型地志学”。这种空间之所以是“异型”的,是因为其中充塞着权力、知识与性欲。空间的历史,归根到底是知识—权力—性欲复杂交织的历史,是“生命权力”运演的历史。福柯曾经置疑:时间为何总是被认为是“丰富、多产、生命和辩证的”,而空间总被认为是“死气沉沉、板刻僵化以及非辩证、不运动的”?根据他对医学史、疾病史以及监狱史等边缘域的往返追寻,他发现历史想象、历史反思以及历史书写的传统总是被给予了过分的特权,以至于剥夺了空间感受、空间想象以及空间建构的同等权利。打破历史主义的专制权力,敞开空间想象,首先必须在空间—历史—社会三维之间再度实现平衡。福柯以谱系学展开的生命权力空间,就是一个充满了差异和断裂的空间,一个异质性构成的灾难世界——一个表示文化危机的“反面乌托邦”。索亚呼吁,不要对这么一个“反面乌托邦”保持令人窒息的缄默,而要开放历史和社会学想象,从而更深切地估价人类生活的空间多元性。而这就是“第三空间”这一后现代理论与实践的根本使命所在。(www.xing528.com)
在危机深重和风险涌流的全球时代,“第三空间”是一种时间与空间、历史和未来的交融状态,一种穿越真实和想象、中心与边缘的心之旅程。索亚以加利福尼亚南部的洛杉矶城堡、巨头权力云集的“小城”为“第三空间”的典范文本。其中一些特定的场景唤起历史记忆,营造一种地理乡愁,再现往昔的空间:1871年落址,1992年的暴动,中心城区非洲后裔美国人的历史存在;被铭刻在“天使圣母城镇”历史之中的墨西哥城,更令人过目不忘,追思怀想;邦克山生活世界的一段回忆,如今成为一座掐头去尾的“文化卫城”,在迪斯尼家族设计的新音乐厅里等待再受冠冕;波那文图拉大酒店已经是引发争论的现代文化研究城堡,作为后现代文化的历史纪念碑永垂不朽;“权力的眼睛”,一个雕塑生动的论坛,它曾见于毗邻监狱的《新世界》之中,而今在众多恍恍惚惚地为美国联邦政府服务的建筑群之内,有形无形地庆祝无政府主义和性解放的胜利……所有这“一切在闲庭信步之间,遭遇过去、现在与将来”。
作为“他者的空间”,“第三空间”是空间差异结构的呈现和增强。在这一方面,后殖民主义文化理论脉络之中的“空间”概念更深刻地蕴含着批判意识,其批判的目标是欧洲中心主义、文化帝国主义以及“东方主义”的地理想象。在重新定位种族性、时间性和现代性的过程之中,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也着重阐发了“第三空间”概念。他的策略,是背靠文化差异,将自己放置在具有差异性的界限位置。从文化差异书写之中,巴巴引出了“杂交性”(hybridity),并将它放置在“作为他者的第三化范型”之中。以此“杂交性”筑构起反抗本质主义、解构文化帝国主义以及挑战单一现代性话语的“第三空间”。“第三空间”之存在,既非内在,亦非外在,既非殖民世界,亦非被殖民的世界,而是一个比内在/外在、殖民/非殖民二元对立范畴更古老的本源,一些与人类存在共命的认知世界的可能性。沉入对“第三空间”的探索,即可规避极端主义的政治,而将后殖民世界表现为一个弱势声音的世界。
当代女性主义的迅猛崛起,不仅深化了对空间差异之构成的探索,而且还增强了“第三空间”的开放性。女性主义不是一种纯粹的理论,它往往体现为一些女性文化批评家身体力行的实践,她们的实践突入种族、阶级和性别的空间领域,想象以及开拓差异的空间,从而直白地将自己的“创生性空间想象”移植到充满反抗色彩的后现代文化政治之中。女性主义开拓的“第三空间”,在父权主义空间、都市主义空间以及现代主义空间之外敞开。与完整和谐的空间想象相对,女性主义的“第三空间”支离破碎、飘逸不定,但因它属于“他者”,因它具有绝对开放性,而蕴含着生生不息的建设性潜能。
(胡继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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