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是齐、秦、楚、燕、魏、赵、韩七个诸侯国争强竞胜、战乱连年的时代,所谓“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1]。同时,这又是列国竞相变法的“古今一大变革之会”[2],而列国变法的重要内容之一,便是调整内外关系,实行有助于富国强兵的开放政策。其中尤其值得后人咀嚼的是赵武灵王就“胡服骑射”与众卿展开的一场论战,以及秦国关于客卿制利弊的探讨。
战国中期,赵国面对着四邻强敌,诚如赵武灵王所分析的:“今中山在我腹心,北有燕,东有胡,西有林胡、楼烦、秦、韩之边,而无强兵之救,是亡社稷。”[3]赵武灵王从增强武备着眼,决定改易胡人装束、学习胡人骑射本领,又惟恐物议,他在同“先王贵臣”肥义谋划时便表露了自己的顾虑:“今吾将胡服骑射以教百姓,而世必议寡人,奈何?”[4]肥义以“昔者舜舞有苗,禹袒裸国”[5]的先例,鼓励赵王大胆学习四夷。但当赵王以“易服”主张征求叔父公子成的意见时,公子成立即反对,其论据是:
臣闻中国者,盖聪明徇智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贤圣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蛮夷之所义行也。今王舍此而袭远方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而怫学者,离中国,故臣愿王图之也。[6]
公子成的这番话颇具典型性,它表露了作为拥有礼仪制度、文物典籍的中原华夏族的自傲,认为夷狄学华夏,理所当然;华夏学夷狄则不可理喻,从而将自身封闭起来。赵王从“变服骑射,以备燕、三胡、秦、韩之边”[7]的战略目标出发,力驳公子成:
夫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圣人观乡而顺宜,因事而制礼,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夫翦发文身,错臂左衽,瓯越之民也。黑齿雕题,却冠秫绌,大吴之国也。故礼服莫同,其便一也。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是以圣人果可以利其国,不一其用;果可以便其事,不同其礼。[8]
赵王用变易哲学(“乡异而用变,事异而礼易”)驳斥公子成的“古道不变”说,这在战国年间的变法之议中随处可见,不足为奇;但赵王以“胡技可取”之论批评公子成的“蛮夷不可近”,认为凡是利民、厚国的礼法器用皆可采而用之,即使来自胡人也不必推拒,此种认识在“华夏优越论”盛行之际显得难能可贵。
赵武灵王为着强兵固国,力排众议,把研习的视野向游牧人开放,令长袖博带、惯于车战的农耕人短装束袖、骑射自如,赵国军力大增,数年间灭中山,“逾九限之固,绝五径(太行山诸径——引者注)之险,至榆中,辟地千里”[9]。这是开放政策取得实绩的一次成功的范例,而且,这种“开放”又是面向夷狄,实开“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思路的先河,而公子成的自我封闭,其运思路向也颇有典型性,直至19世纪中后期,倭仁、徐桐等顽固派反对洋务,所持论点亦与两千多年前的公子成别无二致。
如果说,战国中期赵武灵王与公子成围绕“胡服骑射”展开的论战,关节点在于:华夏族是否应当敞开襟怀,采借夷狄文化的长处,以求得自身的健康发展,那么,战国晚期发生在秦国宫廷的一番驳议,则涉及列国间士人流动的合理性问题,这是当时“开放”与“封闭”两种国策冲突的又一关节点。
士,在殷商西周本指贵族的最低等级,由卿大夫封予食地。春秋时,作为贵族下层、庶众之上的士,多为卿大夫家臣,有的保留封地,不脱贵族余韵;有的则打破铁饭碗,成为游学列国的自由职业者。“士竞于教”[10],多受过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之教,春秋末和战国,“上无君上之事,下无耕农之难”[11]的士逐渐成为知识阶层的通称,人们不再追究其在宗法等级中的身份,庶众皂隶“因文学,正身行”[12]而上升为士的,屡见史载。
士既然大都失去食封,或者本来便没有食封,只能凭借知识技艺博取公卿大夫的任用,“游学”“游宦”是他们的生活方式,与商贾同为中国社会流动性较大的人群。如果说,商人是物资流通的推动者,士人则成为知识信息传递的主要承载者。
周朝素有善待士人的传统,周公在其子伯禽代就鲁公位时,谆谆告诫:“我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父,我于天下亦不贱矣;然我一沐三握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子之鲁公位时慎勿以国骄人。”[13]到春秋间,竞霸的诸侯们从增强国势着眼,都重视招贤纳士;战国时公卿更竞相争取士人,形成“养士”之风。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四公子”,门下都豢养食客数千,多为才艺之人,包括鸡鸣狗盗之徒。而士的向背,关系列国盛衰存亡,所谓士“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畔魏魏伤”[14]。
就后起的秦国而言,特别注意从东方诸国求取贤士,如秦孝公重用卫国公子商鞅,推行变法,使秦国“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15]。自孝公起,秦的相国或执政大夫多为东方客卿,公孙衍、张仪、范睢是魏人;甘茂、李斯是楚人;楼缓是赵人;蔡泽是燕人;吕不韦是韩人。秦从一个落后的“西戎”,壮大为西方强国,积淀了扫六合、一天下的充沛国力,与广招客卿大有关系。然而,这一人才开放政策并不是一帆风顺的,反对者时时发难。秦王嬴政时期便在宫廷爆发过一场激烈论争。
其时,韩国水工郑国来秦,作灌溉渠(即“郑国渠”),令费人工,使秦不东伐韩国。当这一计谋被揭发出来以后,早就对客卿深怀忌恨的秦宗室大臣向秦王进言:“诸侯人来事秦者,大抵为其主游间于秦耳,请一切逐客。”[16]李斯也在被逐的客卿之列。当此客卿制存亡危急之秋,李斯上书秦王,遍论秦国广纳客卿的巨大成就。这篇《谏逐客书》说到,秦缪公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缪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17]以下又讲到孝公用卫人商鞅变法,惠王用魏人张仪之计,昭王用魏人范睢,都取得骄人成果。李斯据此对缪公、孝公、惠王、昭王招纳、重用客卿开放的政策大加赞颂,对客卿的功绩给予肯定:
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强大之名也。[18]
李斯进而论证封闭的危害:
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仇,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19]
李斯这篇文情并茂的上书打动了嬴政,“秦王乃除逐客之令,复李斯官,卒用其计谋,官至廷尉。二十余年,竟并天下,尊主为皇帝,以斯为丞相”[20]。
《谏逐客书》是讨伐人才封闭政策的檄文,更是对晚周数百年间列国争取人才、敞开国门、招贤纳士的开放政策的总结。而“扫六合”“一天下”的秦帝国的建立,则是这种开放的用人方针的胜利。
【注释】
[1]《孟子·离娄上》。(www.xing528.com)
[2]王夫之《读通鉴论·叙论四》。
[3]《史记·赵世家》。
[4]《史记·赵世家》。
[5]《史记·赵世家》。
[6]《史记·赵世家》。
[7]《史记·赵世家》。
[8]《史记·赵世家》。
[9]《战国策·赵策二》。
[10]《左传·襄公九年》。
[11]《墨子·贵义》。
[12]《荀子·王制》。
[13]《史记·周鲁公世家》。
[14]《论衡·劾力篇》。
[15]《史记·商君列传》。
[16]《史记·李斯列传》。
[17]《史记·李斯列传》。
[18]《史记·李斯列传》。
[19]《史记·李斯列传》。
[20]《史记·李斯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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