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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预见中国近代变局的文化转型

时间:2023-08-18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王先生的学术贡献,学界讨论颇多,但是从政治观角度探讨王先生与俄国革命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王先生对共产革命的看法,以往少有涉及。后来罗振玉在日本与犬养毅的对话中,也有类似预测。周君援引台湾学人林志宏的观点,进而认为伪满洲国的建立,实际上也与清朝遗老对于共产革命的敌视有关,当时敌视苏俄、主张建立

王国维预见中国近代变局的文化转型

收到复旦大学周言君寄来所撰《王国维传》[2]书稿,展读一过,颇有感触。今年是王静安先生自沉八十五周年,王先生的全集也基本出齐,此皆研习王学的新契机,而周君的王传更勾起我们对静安先生的追怀。

1924年清华国学院开办,先父冯德清(永轩)作为一期生,师从梁启超、王国维、赵元任等导师(陈寅恪先生第二期方到任),而直接导师是王国维先生。当时王先生正转入西北史地研究,先父由是追随进入西北史地领域(有《新疆史地论丛》存世),并一直珍藏王先生所开列的西北史地书目,毕业时所提交论文,则是王先生指导的《匈奴史》。先父自清华研究院毕业前夕,梁启超先生题赠宋词集句对联,王国维先生以行楷题赠陶渊明五言诗轴,梁、王二先生的条幅,题头皆为“永轩仁弟”,我自幼留下的印象,先父始终对梁、王二先生以父尊之,我们兄弟也把二先生认作家中长老,景仰而又倍觉亲近。先父1979年辞世,我清理旧物,不仅发现梁、王二先生条幅,清华国学院师生合影,王先生所开书单,还有1927年(其时第一期生已毕业,星散各地)清华研究院同学会就王静安先生自沉发布过的一则启事,这张启事也保留在先父遗物中,睹物思人,不胜感怀。

我和周言君刚认识的时候,他已经对王学有着浓厚的兴趣,也断断续续写过一些文章,去年他曾经发表过一篇关于王先生与俄国的论文,此文后来引起过一些讨论。王先生的学术贡献,学界讨论颇多,但是从政治观角度探讨王先生与俄国革命之间的关系,尤其是王先生对共产革命的看法,以往少有涉及。王国维先生在俄国十月革命之后曾经写信给元史专家柯凤荪,估计俄国革命将波及中国,他在信中言:“观中国近况,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语见罗振玉追思王国维时转述王国维1917年底言说)后来罗振玉在日本与犬养毅的对话中,也有类似预测。罗、王能在1917—1918年前后(中共尚未成立)有如此远见,非有过人史识,不能言也。1924年王国维上书溥仪又说:“以共和始者,必以共产终。”

罗振玉长孙罗继祖的书中讲到,王先生自沉之前写信给罗先生,信中专门谈到北伐以及叶郋园(德辉)在湖南农民运动中被诛一事。当时也有传言湖北的王葆心(晦堂)先生被杀,此乃谣传。王葆心先生是我父亲挚友,抗日战争期间彼此多有书信往还,我家中还藏有王葆心先生所书《麻城丁氏四修族谱序》和楷书题签,以及多通与我父亲的信函。王葆心一直到20世纪40年代才去世,董必武为其墓门题词:“楚国以为宝,今人失所师。”我主持编纂《湖北省志·人物》时,还知道王葆心20世纪30年代曾经担任过湖北通志馆的筹备主任,出版《方志学发微》。“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逼近华北之时,王葆心先生曾经两次进京抢救湖北地方志材料。王葆心第三次在北平抄写材料之时,“七七事变”发生,王葆心带着在北平所抄写的材料历经曲折回到武汉。作为青年学人,周君对王国维先生及其周际人物能做细密考察,以辨伪存真,难能可贵。

周言写作王传时,曾经听到一些关于王静安先生的奇闻逸事,比如当时王静安和罗雪堂之子罗福苌时有过从,罗福苌经常给王静安敬烟,王静安从不推辞,但是王先生自己抽烟时,从不给他人敬烟,这正折射出王先生的不谙世故。先父也曾经和我说起当时在清华读书时,每逢师生合影,梁任公先生总是先请王静安先生上座,王先生也从来不推辞,按说,梁先生自戊戌变法以来名震遐迩,又比王先生年长,而且梁先生在《时务报》担任主笔期间,王先生还只是《时务报》的一名书记员,但在清华时王先生不辞首席,足见其学术上的自负,也表明了梁先生的谦德和对真学者的尊崇。静安先生的自负自尊,任公先生的自谦敬贤,皆是学人风范。

周言君书中考证张之洞与王静安先生之间的关系,亦有价值。

20世纪初,张之洞奉命起草《奏定学堂章程》(此为中国颁行实施的第一部近代学制方案),将哲学排除出大学课程之外,并以理学替代哲学,王静安先生当即撰写《奏定经学科大学文学科大学章程书后》,对张之洞进行严厉批评,不仅昭显王先生对现代性学科建设的透辟认识,更表现出批判威权的勇气。

我一直注意晚清知识分子在民国初年对于中国传统思想的看法,比如“一战”之后梁任公游历欧洲,认定欧洲文明已经破产,中国文明将拯救世界,而王静安早在辛亥革命之前,便决意转向国学研究,搁置早年从事的西方哲学美学研究,并修正了早年会通中西的观点。王先生1919年致罗雪堂的信中称:“新思潮之祸必有勃发之日,彼辈恐尚未知有此,又可惜世界与国家却无运命可算,二三年中正未知有何变态也。”随后又在致日本学者狩野直喜的信中言:“世界新思潮涌动澎湃,恐遂至天倾地折。然西方数百年功利之弊非是不足一扫荡,东方道德政治或将大行于天下,此不足为浅见者道也。”所见与梁任公的《欧游心影录》略同。(www.xing528.com)

王静安先生的这一思想趋向值得注意,我在1990年出版的《中华文化史》中,曾以梁任公的《欧游心影录》和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为例,讨论发端于1915年的东西方文化论战。这一论战的第一阶段从《新青年》创刊到“五四”运动爆发,主要讨论比较东西方文化的优劣;“五四”运动爆发,则进入论战第二阶段,转而讨论东西文化相互融通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而梁任公的《欧游心影录》和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出版,则将论战推向第三阶段,梁漱溟和梁任公一样,认为西方文明已经破产,“不怕他不走孔子的路”,当时柳诒徵著文对梁漱溟表示支持,而曾经支持章士钊“中西方文化调和论”的陈嘉异,也转而支持梁漱溟,认为东方文化远优于西方文化,万万不可与之“融合”。当时梁启超和梁漱溟都遭到严厉的批判,首先批判梁漱溟的,便是与梁漱溟同为北大教授的胡适,当时的王静安先生则是站在二梁一边的。

周君此书中,还有许多专题性质的研究,有些是前人较少涉猎的,比如“遗老与欧战”“遗老与共产主义”等,尤为可贵的是,他将20世纪20年代王国维对共产主义的看法放在“联俄联共”的背景下加以考察,同时联系到同时期的“赤白仇友之争”,指出以王静安先生为代表的清朝遗老对于共产革命的担心,与其自身的文化立场有关。周君援引台湾学人林志宏的观点,进而认为伪满洲国的建立,实际上也与清朝遗老对于共产革命的敌视有关,当时敌视苏俄、主张建立“满洲国”的王式便曾经在奏折中对溥仪言说:“今闻臣张宗昌已归顺朝廷,曾造臣金卓至大连,订期面商,加入团中,两月之间成军可必,成军之后即取东三省,迎銮登极,或俟赤俄削平,再登大宝。”此说颇值得注意。

王静安先生的一生,不单是一介书斋学人,王先生对中外史事亦有独到见解。刘知几曾提出治史要兼备史才、史学、史识,其中最重要的则是要秉笔直书,周君此书,对王先生的政治观察加以考究,还原王先生为人忽视的政治目光敏锐的一面,这或许是此书的一个贡献。

【注释】

[1]本文原载《读书》2012年第12期。原题《王国维与近代中国的政治变局》。

[2]周言:《王国维传》,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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