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易传》“汤武革命”之倡以降,“革命”是中国先秦以来沿用两千多年的一个古典词,本义指以暴力手段革除朽败前朝的天命,建立获得天命庇佑的新朝代。以后,人们还把各种剧烈的社会变更称之为革命。中国诚为一个有“悠久革命传统”的国度,历史上爆发多次革命(或为农民暴动,或为贵胄宫廷政变),以改朝换代,对社会的影响利弊并存,进步性与破坏性同在,不可用“好”或“坏”一言以蔽之。而20世纪上半叶以至下半叶前期,中国处于革命风云激荡之际,20世纪可称之“革命世纪”,留下的经验教训值得今人反复咀嚼体认,不是简单宣称“告别”即可了事的。
由国内和国际因素彼此博弈、互动,近代中国渐次突破封闭状态,汇入世界近代化大潮,迈向由宗法社会—农耕文明过渡到法治社会—工业文明的转型期。
自19世纪60年代以降,在宗法社会—专制帝制的体制内,“师夷长技”的洋务运动自上而下展开,器物文化层面近代性变革初兴,历三十余年,机器工业、新式文教皆有成绩,然政治变革尚未提上议程,此间遭逢甲午一战,中方惨败于东瀛小国——明治维新后较完整实行近代转型的日本,昭显出清朝跛足的军工洋务之严重弊端。此一奇耻,促成举国“大梦苏醒”,政治改革呼声骤起,遂有以君主立宪(当时尚未提出此一名目)为目标的戊戌变法。因强势的后党拒绝放权,打压维新派,变法运动百日即遭挫败。然转型趋势不可逆转,20世纪初十年的“清末新政”,大体沿袭洋务运动,又汲纳若干维新举措,“立宪”走上台面,但既得利益集团仍旧不愿放权,以至有“皇族内阁”出笼,使清廷“宪政”的虚假性大白天下,连拒斥革命的立宪派人士也绝望于清廷,体制内改良途径堵塞。
在内忧外患煎迫下,民怨沸腾的社会愈益趋向体制外的更激进的转型方式,于是,中国自古反复运作的“革命”(以暴力革除前朝天命,建立新朝),汲纳西方近代革命理念(尤以由市民为主体的法国大革命为模版,不同于中世纪农民战争),成为新锐人士挽救民族危亡、追求国强民富的不二方式。
20世纪的中国革命,启端于孙中山在中西融汇意义上认同“革命”(详见笔者所撰《新语探源》第六章第一节),1895年以降,同盟会(及其多个前身)发动十余次反清起义,十六年间挫而复起,终于在辛亥年(正式完成在次年即1912年)推翻清朝。以武昌为首义成功地的“辛亥革命”,终结两千年帝制,创立民国,建不世伟绩。值得一提的是,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等革命党人,既认为以暴力手段推翻清廷必不可少,因和平改良全然无望,于是坚韧不拔地武装反清,同时,他们又深知暴力革命会造成巨大的社会破坏,故一再设计短促突击式的、快速的革命行动,试图一举推翻清廷(有边境暴动、中部举事、中央革命三种方案,后以中部举事获得成功),尽快转入和平建设。民国元年(1912)孙中山爽快地交权军事强人袁世凯,主观动机之一就是出于减轻战祸、早日和平建国的善良愿望。以往研究清民鼎革的史著,对孙、黄、宋等革命党人的这种并不迷恋暴力主义的倾向,缺乏充分的阐发;同时对孙、黄举行“二次革命”之不得已而为之的苦心,诠释不足。今日讨论近代革命的成败得失,须就革命发生的必要性及带来的正负两面影响,以及孙中山愈益走向更激烈的暴力革命的必然性,作充分的历史主义的诠释,而不应从今日的好恶出发,或一味高度赞颂革命、抹杀改良派,或横加指责革命、全面肯定改良派,从一个极端跳到又一个极端。
另一需要阐发的要义是:宗法专制社会的积弊深重,武装暴动可以“城头变幻大王旗”,却无法从政治、经济体制上及国民精神面貌上革故鼎新,辛亥革命后的中国社会,内骨子依然是陈旧的(鲁迅的《阿Q正传》《风波》等作品揭示此点)。当民国权力很快落入军阀之手的时刻,辛亥志士蔡济民便痛心地叹息:“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革命者做出巨大牺牲建立民国,但民生、民权均未改善,国家现代化没有走上正轨,军阀混战成为大众噩梦,于是,革命仍是激进分子的首选诉求(其时还有“实业救国”“教育救国”等种种建设性方案,但在政乱国危的当年难以实施),遂有“打倒列强除军阀”的国民革命继起。而国民革命并未纾解国民困境,平均地权等基本社会问题没有解决,其间民族危亡又愈益紧迫,倭寇侵占中国的威胁近在眉睫。在这种历史条件下,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论在中国得以传播与实践,20世纪20年代以降,共产党领导的革命风起云涌,其规模之宏大、涉及社会问题之深广,皆属空前。经二十余年血战,高举“救亡”与“公产”旗帜的共产党,终于通过枪杆子夺取政权,宣告革命的成功。然而,夺得政权的共产党,在相当长时期未能脱出革命党的惯性,直至20世纪下半叶前期还在“继续革命”。可见,“革命”这一主题挥之难去。(www.xing528.com)
略言之:辛亥革命—国民革命—共产革命,规模及深度逐次递进,整个20世纪上半叶及下半叶前期,“革命”成为中国社会运动的主题词。对于此一演绎进程,王国维早在1917年底即有预言:“观中国近况,恐以共和始,而以共产终。”其时尚在中共成立前四年,真可谓哲人之超前睿见。
20世纪下半叶后期,沿袭大半个世纪的革命风潮告一段落,中共完成由革命党向执政党的转化(以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宣布结束“以阶级斗争为纲”作标志),从“马上得天下”演为“马下治天下”,改革开放的中国方走向有序社会变革与经济建设为主题词的新时代,21世纪可望沿此前行。
对于今人言之,20世纪是刚刚逝去的“昨天”,其迭次发生的“革命”,留下繁富错综的遗产,值得认真反思。而研究20世纪中国革命,须从作为起点的辛亥革命开始,所谓“穷理于事物始生之处,研几于心意初动之时”(孙中山语)。这场发生在20世纪初叶的革命,其生成机制、爆发原因、演绎过程、未竟事业、成败得失,均值得作深入的理性探究,一味颂扬与全盘否定,皆不可取,皆无益于获取历史教训。深度辨析辛亥革命,对认识20世纪中国革命史的特征及走势,具有毋庸置疑的意义。笔者近三十余年来注目于此,85万言的拙著《辛亥首义史》记载思考心得,本集刊载的几篇长短文章,补述其未尽之意,尤其对辛亥之后革命思潮在“五四”时期及后“五四”时期的发展演变有所探究。
20世纪的中国革命,是一绝大题目,本集仅略议一二,皆浅尝逸品,不过试图为大题作小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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