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患意识是充溢于中华元典的一种基本精神。元典作者多身处横逆、胸怀哀苦,所谓“愤怒出诗人”。他们怀着对生民家国的忧患,述往思来,方获得一种非凡的具有穿透力的理性思维。诚如司马迁所说:
夫《诗》《书》隐约者,欲遂其志之思也。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陈蔡,作《春秋》……《诗》三百篇,大抵贤圣发愤之所为作也。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2]
司马迁有感于自己及先哲的身世,其旨意在“艰难玉成”,从一个侧面揭示了忧患意识的发生机制。明末思想家刘宗周(1578—1645)也谈到忧患意识在元典系统内的功能:“《大学》言正心,以忿懥、恐惧、好乐、忧患证之,是指其所发言也。”[3]
“忧患”作为一个完整的词出现于战国,但忧患意识却形成更早,如《尚书·周书》的许多篇章都流露出周初人物(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召公等)的“无疆之恤”(无限的忧患),即对天道自然的深沉思索,对政权兴衰刻骨铭心的忧思。如《康诰》《大诰》《召诰》《无逸》等篇便透露出一种自慎、自勉的心态。刚刚代殷而立的周统治者,并没有以胜利者自居,洋洋得意、颐指气使,而是以殷亡为鉴,诚惶诚恐,兢兢业业。周公担心侄儿成王骄纵,告诫其“先知稼穑之艰难”[4],以商代中宗、高宗、祖甲和周文王等贤明君主为表率,“不敢荒宁”,以履冰临渊的谨慎态度治理天下,这样方可享国久远。
“忧”“患”二字分别使用,在元典中不胜枚举。而忧、患二字连用为一词,始见于战国中期的《孟子》一书。《孟子·告子下》载孟轲(公元前372—前289)的言论说:“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人称“大道之原”的《易经》是殷周之际与自然和社会顽强抗争、奋斗着的人们“困穷而通”的创作,全篇贯穿忧患意识。同样深怀忧患的战国晚期的《易传》作者深知此中底蕴,阐发《易经》的精义:
《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5]
《易传》作者还结合《易经》产生的历史条件分析道:
《易》之兴也,其当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当文王与纣之事邪?是故其辞危。危者使平,易者使倾。其道甚大,百物不废。惧以终始,其要无咎,此之谓《易》之道。
其出入以度,外内使之惧,又明于忧患与故。[6](www.xing528.com)
《易传》还专门阐述居安思危的道理:“危者,安其位者也;亡者,保其存者也;乱者,有其治者也。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存而不忘亡,治而不忘乱;是故,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7]《易传》作者引用《否卦》爻辞,以论证时刻警惕败亡、常怀忧患的道理:“《易》曰:‘其亡!其亡!系于苞桑。’”[8]
《易传》的忧患意识导源于《易经》。《易传》概括《易经》的特点是“其辞危”,即充满危机感,遂教人“明于忧患”,“外内使之惧”。其流露的周初人的忧患感绝不限于姬昌的囚系之虑,也不限于姬昌叛殷与事殷的犹豫徘徊。其实,周初人的忧患是从殷周之际广阔的社会背景中孕育出来的,是殷末的统治危机、殷王朝的土崩瓦解给周初统治者以震撼的产物。
忧患意识在殷末富有远见的人士(如箕子、商容、梅伯、比干)中已有所萌动,他们对殷纣的荒暴充满忧虑,都曾冒死劝谏,后来或被囚禁,或被杀害,可谓第一代富于忧患感的仁人志士。当然,忧患意识作为一种有深远影响的社会思潮,正式勃兴于周初,大约因此时正是“神本”向“人本”转变的关口。殷灭周兴的大事变,使新的统治集团——周人(特别是其杰出代表周公、召公等)意识到天命无常、政权可变,于是周公、召公不为眼前的安定和成功所陶醉,而担忧那些潜隐着的矛盾与危机,担忧继承者的荒怠,告诫他们居安思危,兢兢业业地尽责尽职,防微杜渐,以避免危难的到来。元典中的忧患意识主要反映了周代君王的“忧位”之思,以及哲人的“忧君”之虑。
忧患意识是以戒惧而沉毅的心情对待社会和人生的一种理智的、富于远见的精神状态。如果说,周初的忧患意识主要体现为“忧位”“忧君”,即对政权稳固与否的忧思,那么春秋以降,忧患意识的内涵更为深入和扩展。这首先表现在孔丘“忧道”观念的提出:“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9]他将道的追求置于物质利益的追求之上,故忧患的目标直指“道”,即学说、真理。孔丘还讲过不少同类的话:“朝闻道,夕死可矣。”[10]“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11]“司马牛问君子。子曰:‘君子不忧不惧。’曰:‘不忧不惧,斯谓之君子已乎?’子曰:‘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12]孔丘的“忧道”将周初以“忧位”为内容的忧患意识扩展到对真理能否弘扬的担忧,这是忧患意识朝着哲理方向的升华。
战国中期的孟轲,从民本思想出发,又将忧患意识拓向“忧民”和“忧天下”。在与齐宣王讨论忧乐问题时,他指出:“乐民之乐者,民亦乐其乐。忧民之优者,民亦忧其忧。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13]孟轲的“忧民”“忧天下”与周公、召公的“忧位”实质一致,是从忧虑君主的万世基业出发,未脱“君本位”立场,但其忧思内容毕竟较为深广,有一种由“君本位”向“民本位”交叉过渡的意味。
从周初的“忧位”“忧君”,到孔孟的“忧道”“忧民”“忧天下”,忧患意识的内涵愈益丰富。承其绪,后世仁人志士在不同的时代条件下,有不同的忧患,或忧君国之衰败,或忧民族之危亡,或忧黎民之困苦,或忧道学之中绝,其间往往也交织着个人的哀伤,所谓“俯仰身世,悲从中来”。然而,作为一种时代使命感和社会责任感的派生物,忧患意识又是古今同慨的。墨翟(公元前468—前376)的忧叹“万民多有勤苦冻馁,转死沟壑中者既已众矣”[14];庄周(约公元前369—前286)的“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15],并有感于“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16];屈原(约公元前304—前278)的“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17],以“布衣忧国”自命的杜甫(712—770)吟咏的“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18];白居易(772—846)的“今愁古恨入丝竹,一曲凉州无限情”[19];“去国怀乡”“感极而悲”的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20];抱道忤时,退处林野,却“往往讽议朝政,裁量人物”[21]的东林党人的“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22],凡此种种,莫不是“乐以天下,忧以天下”的博大而崇高的忧患。这种忧患意识正是中华民族居安思危、自强不息、挫而复起、穷且弥坚的精神动力所在,正所谓“艰难玉成”,“殷忧启圣”。
忧患意识不是一般的悲天悯人的感情宣泄,而是一种社会责任感、历史责任感,是一种对潜在危机的洞见和预防,即《诗》所言“未雨绸缪”[23],《易》所言“见险而能止,知矣哉”[24],“思患而豫防之”[25]。
深怀忧患意识的哲人往往能在一片升平气象中觉察隐患,所谓“君子居安如危,小人居危如安”[26]。如生于清代“乾隆盛世”的诗人黄景仁(1749—1783)吟咏道:“千家笑语漏迟迟,忧患潜从物外知。悄立市桥人不识,一星如月看多时。”[27]这里塑造了一位“悄立市桥”的忧患者的形象,他从“千家笑语”的背后,透见到潜伏于“物外”的危机,这正是对“乾隆盛世”即将转向中衰的敏锐洞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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