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富饶、文化发达的浙江省,曾经是宋词赖以繁荣的重要基地。宋代词人有籍贯可考者就有730多人,其中浙江籍的竟有200人之多。周邦彦,无疑是这个庞大的浙江作家群中高标独秀的人物。他虽然生活在北宋末年,但他那闲适的性格和艳丽的文笔,很难想象是在这个时期孕育出来的。
粉墙低,梅花照眼,依然旧风味。露痕轻缀,疑净洗铅华,无限佳丽。去年胜赏曾孤倚,冰盘同燕喜。更可惜,雪中高树,香篝熏素被。
今年对花最匆匆,相逢似有恨,依依愁悴。吟望久,青苔上,旋看飞坠。相将见、脆丸荐酒,人正在、空江烟浪里。但梦想、一枝潇洒,黄昏斜照水。
周邦彦的这首《花犯·梅花》读来颇有点电影味道,过去、现在、未来的景象相交错,技法多变却又前后照应,结构严密而又委婉曲折,写出了对梅花的相惜,结句更是如画可玩,你能感到一丝北宋末年的气息吗?
与北宋那些层出不穷的神童不同,周邦彦少年时候个性比较疏散,但相当喜欢读书。宋神宗时,他写了一篇《汴都赋》,赞扬新法,从中就可看出他精通音律,格调精工。而后来艳情与羁愁几乎占据了他诗词生活的全部,这些既流露了他自己的生活情趣,也迎合了那个腐朽王朝里纵情声色的士大夫们的胃口。他喜欢用代词,如用“凉蟾”代月,“凉吹”代风,“翠葆”代竹等,还喜欢运用古辞赋家的手法来炼字琢句,如“梅风地溽,虹雨苔滋”“稚柳苏晴,故溪歇雨”等。他还善于用种种回忆、想象、联想等手法,前后左右、回环吞吐地描摹他所要表达的东西。这些手法本是魏晋以来“为文造情”的辞赋家的长技,周邦彦用来写慢词,把那些艳情内容装饰得更华美。九百年后我们读这些词句,还依然为他的精巧曲致赞叹,那是他小心翼翼营造出来的一个个象牙雕塑,华丽地展示在我们的面前,让人不忍触碰,然而内容却是平平。
由于内容单薄与无聊,周邦彦也就只能在艺术技巧上争胜,把那些艳情内容装饰得更加华美。正如钱锺书先生评说:“有唐诗做榜样是宋人的大幸,也是宋人的大不幸。有了这榜样,宋人就卖了乖,在技巧语言方面精益求精。”
“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的这一名句形象地说明了他自己的词风——疏荷小立的一种“清圆”意味。然而,他身处的时期,是北宋晚期,国力衰弱,内忧外困,在上者昏庸,在下者抗争,在外者犯境。周邦彦死前一年,方腊起义;死后六年,宋徽宗被俘,北宋沦亡。可以说,曾长期担任要员的周邦彦是国家衰亡的见证者,但本应十分敏感的词人却于末世沉浸在“清圆”的自在悠闲中,这实与当时的士风有关。
北宋晚期整个社会虽然陷入危机,但表面上空前繁荣,吃喝玩乐,花样百出。毛滂《忆秦娥》词云:“醉醉,醉击珊瑚碎;花花,先借春光与酒家。夜寒我醉谁扶我,应抱瑶琴卧。清清,揽月吟风不用人。”此词即是他本人以及当时不少士大夫醉生梦死颓废生活的真实写照。他们对社会失去信心,对前途感到渺茫,所以纵情声色,花天酒地。
士大夫作为北宋时期的执政阶层,其风气与状态关乎北宋王朝的盛衰成败。不少学者对此格外予以关注,张邦炜先生认为北宋晚期士大夫阶层堕落甚而至于无耻,正是促成北宋王朝覆灭的重要因素之一。其实,早在北宋王朝覆灭之初,当时的人们便不止一次地指出:“宣(和)、靖(康)间,误国者皆进士及第之人。”
周邦彦早年曾经有过和柳永类似的生活经历,风流倜傥。那时候北宋首都东京,妓馆就如同市民日常生活必需的茶馆一样,遍地皆是,触目皆有,尤其在繁华的地段,像御街东西朱雀门外,还有下桥南、北两斜街,都是妓馆。那里门前,仆马繁多,大夫来游;那里屋内,豪少不绝,金钗倒溜。(www.xing528.com)
周邦彦就在这软玉温香之中,用他上乘的辞藻,最佳的情思,根据自己亲身的经历,调动一切艺术美化的手段,创造他的艳词国度。于是,“美成自号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农、妓女,皆知美成词为可爱”。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一段极有见地的话:“诗人对宇宙人生,须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入乎其内,故能写之;出乎其外,故能观之。入乎其内,故有生气;出乎其外,故有高致。美成能入,而不能出……”
的确,吟咏着“此时情绪此时天,无事小神仙”的周美成只沉醉于繁华之中,未能从现实纷繁中脱身而出,站在一个高远的境地去观察世事,去沉思,去把握这时代的嬗变与苍凉。经过了破落而言说悲哀的李煜,令人一掬同情之泪。而在面临末世还能赋歌艳词的周邦彦,也许会让人不齿,但也有人为他开脱,猜想这另外一种可能:忧困的力量太大了,压得作者只能逃避现实,从而使人为之嗟叹。
于是,周邦彦抛却假道学的面具,调动起自己擅长音乐、善制曲谱的本领,用那本应忧国忧民的才情,专为适应妓女的歌咏,大量地写作那音律严整的词曲,伴红牙拍板曼声低唱,艳丽华美口中出,以展现缠绵细腻的感情……
宋朝城市经济的高度繁荣拉动着勾栏院的兴盛,上自皇帝,下至小官小吏都沉浸在宴享淫乐之中,周邦彦的艳词在这片广阔的天地中驰骋,二者相辅相成,共同繁荣了百年,一起扬名天下。无可避免,周才子结识的名妓很多,其中包括让皇帝宋徽宗拜在石榴裙下的李师师。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有一次宋徽宗生病,周邦彦趁空前来看望李师师。二人正在叙话之际,忽报圣驾前来,周邦彦躲避不及,藏在了床下,宋徽宗送给李师师一个新鲜的橙子,聊一会儿就要回宫,李师师假意挽留:夜已三更,马滑霜浓,龙体要紧。而徽宗正因为身体没全好,不敢留宿走了。周邦彦酸溜溜填的这首《少年游》与这青楼天子风流臣也就传为千年佳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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