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于渭南左家村的乡野小路,约行1里许,一座封土高4米、南北长15米、东西宽8米的孤墓便映入眼帘,墓前立有碑石一通,上题“宋寇莱公墓”。一阵清风拂面而过,一曲清丽宛转的《江南春》不知从何处响起:“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苹满汀州人未归。”一泓春水,烟波渺渺,岸边垂柳,柔条飘飘。芳草萋萋不尽,蔓伸到遥远的天涯,凋谢的杏花纷繁飞。情景交融,一派伤春之情愫。
如此细腻的笔触,柔情似水的感受,谁能料到竟出自以“刚直不阿”名留千古的莱国公寇凖之手呢?南宋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评此词云:“观此语意,疑若优柔无断者;至其端委庙堂,决澶渊之策,其气锐然,奋仁者之勇,全与此诗意不相类。盖人之难知也如此!”后世之人都料想不到,天生正直倔强、敢诤朝堂、从容决策澶渊之战的寇莱公,内心竟是如此温柔多情。
寇凖自幼聪明,善诗学,其五律如《冬夜旅思》之类,情思凄婉,很有贾岛诗的风味,而他的词则更加情意绵绵,反映的是他内心柔软的一面,其实他的性格是不为任何事或人而低头,用民间的俗语形容,便是“茅坑里的石头”。
《宋史》多次提及寇凖为人正派,如“帝久欲相准,患其刚直难独任”;又有“准为相,守正嫉恶,小人日思所以倾之”。寇凖死后,皇帝宋仁宗“赐谥曰忠愍”,可见他的为官之道和为人之本。寇凖历来以直谏闻之于世,《宋史》中曾讲述:“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当时寇凖不过二十余岁,刚刚出仕,竟敢在皇帝发怒离开的时候,拉着皇帝的龙袍,让他重新坐下,一直到问题解决。此等若杀头之罪,然寇凖丝毫不惧。王夫之不禁叹息:“寇凖起家文墨,始列侍从,而狂人一呼万岁,议者交弹,天子震动。”寇凖的这种勇直足比得上前朝在唐太宗时期的谏臣魏徴。
昔者魏徴能够犯颜直谏,即使在唐太宗大怒之际,他也敢面折廷争,从不退让,令唐太宗常对他怀有敬畏之心。有一次,唐太宗想要去秦岭山中打猎取乐,行装都已准备妥当,却迟迟未能成行。后来,魏徴问及此事,唐太宗笑着答道:“当初确有这个想法,但害怕你又要直言进谏,所以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魏徴已经成了后世诤臣的最佳榜样,而自唐以后,能与他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寇凖一人。所以宋太宗才深有感触地对臣子说:“朕得寇凖,犹文皇之得魏徴也。”
寇凖正直,处世就难免失于“诤”,有时在庙堂之上,当着皇帝的面和同僚争吵,犹如水火,连皇帝都无法制止。一次,寇凖和温仲舒骑马并行,一个疯子拦住寇凖的马,向他三呼万岁。寇凖的政敌枢密院知院张逊得知后,派人向皇帝告密,说寇凖有异心。寇凖便和张逊在宋太宗面前激烈争吵,相互揭短,弄得宋太宗龙颜大怒,撤了张逊的职,也把寇凖丢到青州当知州。
不过,宋太宗深知寇凖的才干和秉性,把他外放只是想让他接受教训,可看不到寇凖,又总是念叨他。一年后,宋太宗下旨召寇凖回京,并升其为副宰相。寇凖回京后,宋太宗正害着严重的脚病,行走不方便。见到寇凖后,他特意让寇凖看自己的足疾,然后假装责问他:“你怎么来得这么迟呢?”其实这是他有意显示和寇凖的亲昵情感。寇凖却不冷不热地说:“臣非召不得至京师。”这话差点儿没把宋太宗噎死,整一个“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寇凖因做“诤臣”而出了名,朝内大臣几乎都惧怕和忌恨他,后有人曾戏称此种情况为:“寇某上殿,百僚股栗。”把人家好端端的臣子吓得腿肚子直抽筋,寇凖也算是个厉害人物。
寇凖初入仕时在巴东做知县,将巴东治理得井井有条,但他的“薄宦未能酬壮节,良时空自感流年;因循未学陶潜兴,长见孤云倍黯然”却透露出他被屈才的郁闷。寇凖好不容易熬了八年,终于出了头,被宋太宗召见。他以一篇《御戎论》成功得到宋太宗的赏识,一路做了天子近臣,直至宰相之位。对于“近臣”这个身份,寇凖处理得很得当。他并非蠢人,有些时候在皇帝面前直言不讳,那叫忠勇;但若傻乎乎啥都说,那是愚蠢。
宋太宗在北伐时被辽军射伤,患处的病痛缠绕他多年。一次他旧病复发,想到继承人的问题,便问寇凖选哪个儿子做皇帝好。寇凖说:“神器不可谋及妇人、谋及中官、谋及近臣。”意为选皇储时应避免向三种人咨询,一是女人,也就是皇帝的后妃;二是中官,也就是宦官;三是近臣。寇凖所说的“近臣”当然指的是自己。从古代到现在,只要是近臣参与立储,总没好事,他可不想蹚这浑水,所以选择明哲保身,示意宋太宗自己不便多言。这份睿智,足以证明寇凖并非只是直言的莽夫。而他这三个建议,《宋史》给予了极高的评价:“可为万世龟鉴。”
但是,寇凖的刚直不阿和言语直横,却成为他一生最大的祸患。因为先后得罪权臣王钦若和丁渭,寇凖两次被贬,离京城越来越远。这是以正直出名的文人士大夫们的命运悲剧,很多前人都做了榜样,后人也常常不可避免地要踏上这条路。连寇凖这么不服输的人,老了都忍不住写下《六悔铭》:
官行私曲失时悔,富不俭用贫时悔,艺不少学过时悔,
见事不学用时悔,酒发狂言醒时悔,安不将息病时悔。(www.xing528.com)
处处该悔啊,若是早悔,哪还能落得如此下场?
作为“诤臣”,寇凖也说不清自己做明白了还是没做明白,但是他一生最大的愿望却不是在出仕这边。与做一个文官相比,他更希望自己做一个军功赫赫的“武臣”。寇凖在十余岁的年纪就写了一首《杂言》:
我徒旷达由胸臆,耻学鲰生事文墨。蛟龙长欲趁风雷,骐骥焉能制衔勒。
锵金佩玉良有时,丐色谀言尽虚饰。功名富贵非偶然,杨子草玄徒默默。
楚兰罢秀足蓬蒿,青松委干多荆棘。争如一醉度流年,免使悲欢荡情域。
从中可见寇凖心目中的偶像是投笔从戎的班超。他宁可做一介武夫,也不想从文,可时运不济,令他的一生有太多的无奈和遗憾。
景德元年(1004),辽国入侵中原,这像是上天赐予寇凖的机会。寇凖力主出战,虽然遭到很多朝臣的反对,但他依然坚持出兵。寇凖在后方运筹帷幄,终于取得这次抗敌战争的胜利,最后宋辽达成和议,即为“澶渊之盟”。不过寇凖对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他认为明明宋军赢了,为何要掏钱给人家?寇凖的这一点,依然脱离不了他“诤臣”的身份。
寇凖的一辈子用“诤臣”“武臣”“近臣”来概括最适合不过。而岳飞的词《小重山》,便如镜子一般,将其照得无所遁形。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一生奔波于官场,也看不清曾经的作为是好还是坏,却为了那点“功名”,落得“知音少”的境地,或许有几分悲哀。可说起悲哀,后世又有几个做大官的有寇凖这一生辉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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