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我狭窄的心/一个大的宇宙!”这是冯至《十四行集》中的名句。1941年初,冯至在一个下午偶然写出一首十四行诗,后来在一年内写了27首,编为《十四行集》,寄给桂林明日社的友人陈占元出版。
李广田在诗论《诗的艺术》中,称冯至是“沉思的诗人”。“他是沉思的诗人,他默察,他体认,他把他在宇宙人生中所体验出来的印证于日常印象,他看出那真实的诗或哲学于我们所看不见的地方。”一个看似“恬淡的诗人”,在《十四行集》中却表现了“强烈的感觉”;一个承载“广大的寂寞”的诗人,却担当了“比欢悦还大的信托来担当我们的悲哀”;从纵的方面看,他把时间、历史看作一道永远向前的洪流,从横的方面看,他的诗融合了人与人、人与物的生命,而时间与空间本是不可分割的,即宇宙人生的本体。
冯至《十四行集》诞生于昆明,是超越庸常的琐碎与战乱的苦痛而盛开的花朵。《十四行集》的雄奇与美妙,在李广田的论述中,生动呈现出来。联大的诗人,不仅折射出那个时代的真,也唱响那个时代的歌。
冯至年轻时的照片
有诗与书相伴,贫寒的日子也能生出花朵,摇曳生姿。
1942年3月,冯至到联大法律系办公室办事,偶然发现简易的书架上陈列着几十本德语文学书。这其中有些书,冯至在德国留学时就读过。在此相见,如遇到故人。冯至拿起几本翻阅,马上判断出,这些书的主人是联大法律系教授费青(云大、联大社会学系教授费孝通的三哥)。当年费青在德国留学时,买的这些书籍,一直随身带着到了云南,因生活苦难,只好将这批书卖给了联大法律系。书放在这里,无人借阅,冯至成了唯一的借阅者。冯至借了几本,读过之后,马上归还。
冯至在还这些书的时候,忽然想起了北平的家,不知那四十卷德文版《歌德全集》等珍贵书籍是否安然无恙,不由得惴惴不安。想起抗战初期,邮寄到友人徐澄梵处的几箱书刊毁于长沙大火,灰飞烟灭,不由得悲从中来。冯至的书毁于长沙大火,并不是个案,陈寅恪、汤用彤的书,也毁于1938年11月的长沙大火。从北平带出的珍贵书籍毁于一旦,改变了陈寅恪和汤用彤治学的计划和路径。在战争年代,书籍虽然是身外之物,但对于学者来说,既是生产资料,又融汇了个人的感情和智慧。长达十四年的抗日战争,是中华民族遭受的又一次书厄。
现有的书籍缺少,冯至只好在昆明慢慢积累。他经常到青云街上的一个旧书店淘书。1942年3月17日,冯至在日记中写道:“卖旧书一百三十元,买《圣经辞源》二十元。”随后,他又在这家旧书店买到《清六家诗钞》。这两部书,一直伴随冯至至晚年。
1943年6月的一天,冯至又一次光顾这家旧书店。他看到一部仇兆鳌的《杜少陵诗详注》,合订两册,属于商务印书馆的“国学基本丛书”,虽然不是什么好版本,是平时很容易买到的书,对于此时的冯至来说,却视若珍宝。冯至手捧这部书,摩挲,翻阅,越看越喜欢,当即决定买下来。可是,一摸干瘪的口袋,钱不够。冯至只好放下这部书,打算次日来买下。但是,等冯至回来买书时,书已经被别人买走了。
冯至感到一阵惆怅,遇到一位联大的同学,把自己刚才想买的书已被售出的经历说了。这位消息灵通的同学,打探到《杜少陵诗详注》被联大历史系的同学丁名楠买走了。6月24日,冯至在日记中写道:“欲买杜少陵诗,已售出,知为丁名楠购去。”
6月25日,出现了戏剧性的一幕,丁名楠来,将这部书让给了冯至。盛情可感的美意,失而复得的转变,让冯至更加珍惜《杜少陵诗详注》。从此,这部书和冯至朝夕相处。“我一首一首地反复研读,把诗的主题和人名、地名以及有关杜甫的事迹分门别类记录在‘学生选习学程单’的背面,这种‘卡片’我积累了数百张。”品赏了许久杜甫的诗,冯至打算为诗圣写一部传记。
事实上,冯至早年并不喜欢杜诗。但抗战时期奔波流离的生活改变了他的文学趣味,让他一步一步走近杜甫。冯至说:“我个人在年轻时曾经喜爱过唐代晚期的诗歌,以及欧洲19世纪浪漫派和20世纪初期里尔克等人的作品。但是在战争岁月,首先是对杜甫,随后是对歌德,我越来越感到和他们亲近,从他们那里汲取了许多精神的营养。”
离乱的抗战时期,经历生与死、荣与辱、血与肉的考验,人们与杜甫异代而心通。
冯至合上《杜少陵诗详注》,杜甫就出现在他的眼前:
你在荒村里忍受饥肠,
你常常想到死填沟壑,
你却不断地唱着哀歌,(www.xing528.com)
为了人间壮美的沦亡。
同样的流离,同样的贫困,同样的客居。杜甫成了冯至的隔代知己,萧条隔代不同时,冯至读出了时代的痛楚和人民的呼声。
年年岁岁一床书,《杜少陵诗详注》伴着冯至。杜甫的形象不时浮现在他的脑海,杜甫的诗句随口吟出。1945年冯至在报纸上发表了两篇文章,一篇是《杜甫和我们的时代》,一篇是《我想怎样写一篇传记》。为杜甫作传就像一粒种子,在客居昆明的这段日子落地。
这粒在战争年代发出萌芽的种子,在新的时代开花结果。1951年1月到6月的《新观察》上,冯至连续发表《杜甫传》的章节。此时林元在《新观察》杂志当编辑。林元1942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在校期间和同学创办《文聚》,担任主编。在昆明时期,林元多次向冯至约稿。从昆明到北京,冯至将修订的《杜甫传》章节交给林元编辑,可谓再续前缘。这是后话。
当年杜甫经历的,冯至大都感同身受。“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1945年8月10日晚上8时左右,邻舍传来从广播听到的日本投降的消息。这消息突如其来。当时冯至女儿冯姚平已经躺倒在床上,听到胜利的消息,兴奋得把床板踢得噼里啪啦直响。冯至从书桌前简陋的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和姚可崑拥抱在一起,女儿轻快地跳下来,加入父母的拥抱,一家人紧紧地拥在一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激动地说不出话,喜极而泣。冯至打着一把破旧的雨伞出去打探详情,巷口静悄悄的,让人怀疑这胜利是不是虚幻的。冯至在泥泞之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走到一家报馆,在跃动的烛光照耀下,上边果然写着“日本已于今日投降”的告示。冯至不由得丢掉手中的雨伞,仰天长叹,任凭凉凉的雨滴从脸庞滑下。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欢呼的声音,接着是鞭炮声,他仿佛看到庆祝的人们,在雨中大笑、雀跃,不顾泥水飞溅在身上。整个城市似乎都已经被欢庆的气氛笼罩,胜利的呼声在每一条大街上蔓延……冯至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个常年的重担,同时又感到整个世界也喘了一口气。
在这个时刻,欣悦的灵魂,沉浸在对抗战捐躯者的怀念之中。对于有幸见证此刻的生者来说,所有的艰辛、苦难和牺牲,在这一刻,都变得值得。冯至回到家中,记录下这一刻纷至沓来的感受,创作出了《八月十日灯下所记》。胜利传来,漫卷诗书喜欲狂。可是,狂喜像浪潮一样退去之后,冯至和诸多联大教授一样,忧虑和担心像乌云一样弥漫,国共内战的必然到来,让冯至内心非常复杂。
冯至的担心,并非多余。残酷的流血事件就发生在他的身边,发生在联大校园。1945年12月,昆明发生“12·1”惨案。冯至写了《招魂》一诗呈于死难者灵前。冯至创作的这首诗,脱口而出,激情澎湃,直叩爱国师生的心扉。后镌刻在“12·1”四烈士墓前石壁上。
抗战胜利,酝酿着新生。1946年2月2日,恰好是大年初一,冯至和姚可崑迎来又一个女儿,姐姐出生在北平,叫冯姚平,妹妹出生在昆明,就叫冯姚明。冯姚平出生在七七事变爆发的前一年,冯姚明出生在抗日战争胜利的半年后。“她们姊妹二人对于我们的战时生活好像一个是序曲,一个是和乐的尾声。”姚可崑说。
5月4日,西南联合大学完成了光荣而伟大的使命,宣告结束。三校复员,冯至是北大外文系教授,一家人回到了久违的故都。
[1]见唐绍明《务本务实 自立自强——怀念我的父亲唐贯方》。
[2]见刘蔷《战火劫难古籍新生——记清华大学焚余书始末》。
[3]见蒋天枢《陈寅恪先生编年事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
[4]见刘斌等编著《寂寞陈寅恪》,华文出版社2007年版。
[5]见《闻一多年谱长编》。
[6]见《从厂甸买书说到北平的旧书业》。
[7]见《闻一多年谱长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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