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年,吴晓铃毕业于燕京大学医学预科。吴晓铃从进入北大开始,就养成了去厂甸逛旧书肆的习惯,他和古籍书店的掌柜、摆设浮摊的书贩混得很熟悉。他非常喜欢一边翻看古籍,一边和书肆主人交谈。“对于书籍的内容虽然他们不一定完全明了,可是关于版本的真伪新陈、校勘的精致错劣却知之最详,这是我们读书人所不及的。”
在战前的北平,北大的教授和学生,都爱逛书摊,按照自己的学术方向收集古籍。胡适曾对北大的学生说:“这儿距离隆福寺街很近,你们应当常常跑跑,那里书店的老掌柜并不见得比大学生懂得少呢!”吴晓铃受到影响,经常买古代戏曲方面的书籍。他爱听书摊主人的闲谈,里面透露出不少北大学者的读书趣味和方向的信息:“又有一次在厂甸,那书摊的经理人告诉我,周岂明是如何喜爱明清的小品文籍,又怎样在《论语》上用了向来不曾用过的笔名写《缢女图赞》;郑西谛收集杂剧传奇,郭绍虞性嗜诗话,马衡、容庚、唐兰诸先生则是研究金石文字的专家;还有谁有什么著作,谁嗜酒,谁怕太太,谁走起路来是一晃一晃……”[6]那时的书商经常送书上门,用蓝布包一大包袱,送到学者家中,看好了就留下,到年底才一起结账。吴晓铃这段话中说到的“谁怕太太”,大概指的是胡适,胡适爱买古籍,但书商到年底讨账时,他的太太江冬秀自然不会给书商好脸色看。
1937年,吴晓铃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抗日战争爆发后,他在北京西郊的燕京大学中国文学系做助教,1938年11月,吴晓铃接到老师罗常培从昆明邮寄的一张明信片,上面写着:“旧店重张,盼速来!”
在离开北平赴昆明前夕,吴晓铃向顾随(顾羡季)辞行。顾先生对吴晓铃说:“孙楷第先生和我都由于健康的关系不能作万里天南之行,看来罗常培先生把你叫了去,兴许是让你开戏曲和小说的课程!”吴晓铃和同班同学杨佩铭一起结伴,从天津走海路经上海和香港,再从越南的海防乘滇越铁路的窄轨火车经河内和老街,云南的河口、碧色寨和狗街子等地,于1938年12月到达昆明。
罗常培对弟子吴晓铃的帮助很大,经他提携,请吴晓铃为大三、大四中文系学生开设“教育部”定的“杂剧和传奇”必修课(实际就是中国戏曲史)。吴晓铃能开起此门课程,得益于他在战前的学术积累——经常购买、收藏、研读中国戏曲方面的书籍。我们不妨以吴晓铃为个案,透视联大学者的治学和藏书的关系。
吴晓铃在《危城访书得失记》一文中写道,从1937年6月到1940年6月,“如果我还有一点儿弄学问的希望的话,那,我愿意把留在北平的一年半叫作我的治学的‘光明时期’,而避地滇南的一年半叫作我的‘黑暗时期’”。“光明时期”有大量的戏曲方面的藏书可读,而“黑暗时期”没有书可读。考虑到身在沦陷的北平,过着被日寇奴役的日子,“光明”就变成了“黑暗”;而在昆明,联大的学者齐聚一堂,师生弦歌不辍,“黑暗”就变成了“光明”。对于吴晓铃那一代学者而言,一生有大半生身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织之中。吴晓铃在北平有大量的私人藏书可读,这得于他多年的积累。
吴晓铃到昆明后,和其他联大学者一样,感受到了无书可读的痛苦:“您晓得,我喜欢弄戏曲小说,但这里只能见到世界书局排印的《元曲选》和开明书店重印的《六十种曲》;号称海内第一曲库的北平图书馆的藏书现在对于我只是一个不敢回忆的甜蜜的梦,我后悔那时候为什么不能充分地仔细翻阅那上百种的福堂春的、世德堂的、继志斋的刻本传奇和孟称舜、邹式金等人辑印的杂剧。”
为了解决无书可读的痛苦,吴晓铃让家人寄来一册《绥中吴氏绿云山馆藏曲目录》,这是一个书店的主人替吴晓铃抄写的。但这本目录上抄录的《六十种曲》的初印本十一种,引起了吴晓铃痛苦的回忆,那是他心中一个最大的创伤。1938年11月,吴晓铃为了筹集去昆明的盘缠,将《六十种曲》的初印本十九种卖掉了。“我好像导演了一出悲剧,生生地将它们和另外的十一种拆散了。”吴晓铃为何如此痛苦?是因为初印本《六十种曲》中的三十种弥足珍贵。“马隅卿先生有十四种,郑振铎先生有十七种,傅惜华先生有十九种,北平图书馆有十五种左右,开明书店图书馆仅一种,把全国藏书家所藏的初印本放在一起不只是六十种,并且也出不了我这三十种的范围。”
就在吴晓铃卖书的时候,他又得到半部《汇纂元谱南曲九宫正始》,爱书人,真是积习难改。在百忙而且万难的状况下他仍旧在封面印了一方“吴郎之书”的图章,然后锁在箱子里了。从天津到山东半岛的海船上,吴晓铃还为这半部书“生不逢辰”而惋惜呢。
在西南联大,吴晓铃为了深入地研究中国古代戏曲,1939年暑假期间,花费了20天的时间,集中阅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馆藏戏曲小说类书籍。史语所为了避免日寇飞机轰炸,疏散到龙泉镇。吴晓铃就在村中租了一间房子住。我们可以根据他的记录,了解一代学人苦读的情形:“在这短短的时期中,我每天早晨六点钟随着晨鸡的报晓、农夫的叱牛便起床,整日在观音堂弥陀殿里的书架下在翻,在检,在诠次,在著录。晚间,差不多七点钟就跟着下山的太阳钻进那所湫隘污秽的小屋里,蹲在地上,面对着一只摇晃欲灭的残烛整理白天所获得的材料,一方面又要与蚊蚤相斗争。这样,我记下了二百四十种罕见的书籍,分做杂剧、传奇、清内府承应戏、散曲、曲话六类,写成一篇《国立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善本戏曲目录》刊在《图书季刊》新三卷第三期中。”
吴晓铃在史语所读书,每天都写下日记,记录所读之书。这里抄录1939年9月9日的日记:(www.xing528.com)
夜中,闻村农秣马声,以为天明矣。起,开窗望,则仍昏黑如墨,乃复觅枕卧。久久不能入睡乡,听檐脚雨声淅沥,益复增人冥思,心绪如乱麻!又多时,鸡报晓矣!急策杖出,冒雨步泥去寺,寺中静寂无人声,视壁上钟,则方指五时。
早点后登山,在观音堂与苑峰兄谈古剧与昆弋之别,余谓元剧受印度那狈迦之影响,而又影响及日本之能乐,今元剧绝响久矣,欲考其舞台演出之情况则非治梵剧、和剧不为功。苑峰极然余言,并出所藏日本之伎乐代面图为余观。
在弥陀殿普通书室抄录《南京国学图书馆书目》中之曲目,录至清人散曲止,得百数十种,容再详查集部诸目,想必更有所获。
午餐后,与则良进城。余衣短褐,戴大竹皮帽,背布包,着草鞋,手藤杖;则良执伞提面盆,俨若美洲西部之流浪者,不觉相与大笑。中途值暴雨,衣履尽湿,亦狼狈,亦有趣。四时半抵寓,更衣濯足;稍息便与佩铭出用晚餐。
夜,于灯下据钱牧斋笺注本校杜诗六首,备暑后讲授之用。
山居夜冷,荒村人静,天际月挂如钩。遥想吴晓铃在昏暗的一豆灯光下整理读书资料,心中多细密的感触,那一代学人读书之勤奋、治学之严谨,令人感佩。
1940年初冬,吴晓铃又到龙泉镇来住,可是史语所早已人去楼空,藏书也都捆载入川。史语所在搬迁图书的过程中出了意外——舟行江中为风浪所覆,善本书籍颇有损失。“不知那些我所酷爱的戏曲书籍的命运如何,心中十分系念。这几年,身外之物的聚散存佚真是不可逆料!”
吴晓铃整理出1939年《读曲日记》并发表出来,“一半是纪念在这个荒远的土地上还能看到这许多的秘笈;一半是这些东西的确证实了沉了江,虽然已经捞获,但是完整无损却不可卜,幸好我都读过了,否则这批未被发现的材料岂不便要永世沦抑不为人所知了吗”。
1942年8月,吴晓铃应邀到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任教;同时,研究印度古典戏剧。这位研究古代戏曲小说的专家,还是印度文学专家。
从北平到昆明,吴晓铃买书、卖书和读书的经历,虽然是一个学者的私人记忆,但折射出丰富的历史信息。天下爱书人的心思是相通的,大的历史背景下,个人与书有关的冷暖和甘苦,引起今人的感喟,书外风云连着书中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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