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艰辛,1938年4月8日,陈寅恪终于抵达云南蒙自(时联大文法学院设在蒙自)。此时,陈寅恪远在西南边陲,家人皆在香港苦苦度日,骨肉分离,加之从前方传来的皆是不利的消息,悒郁中陈寅恪染病卧床,曾作《残春》两首,其一云:“家亡国破此身留,客馆春寒却似秋。雨里苦愁花事尽,窗前犹噪雀声啾。群心已惯经离乱,孤注方看博死休。袖手沉吟待天意,可堪空白五分头。”身世之感,离别之愁,国破之恨皆溢于言表。
南湖风景宜人,湖中有一小岛取名松岛。一天傍晚,陈寅恪与吴宓散步回来,经过一小桥,站在桥上望着湖面的荷花,聆听桥旁一酒楼内传出的划拳、碰杯的声音,不无伤感。陈寅恪遂作七律一首《南湖即景》:[1]
景物居然似旧京,荷花海子忆升平,
桥边鬓影还明灭,楼外笙歌杂醉醒。
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黄河难塞黄金尽,日暮人间几万程?
刘文典读过这首诗后颇有同感,挥笔抄录,赠给一向帮助西南联大的当地学者马竹斋。马竹斋视为宝贝,精心保存。现原件存于蒙自县档案馆。
马竹斋题记云:“陈寅恪名曾,以字行[2],晚清诗家散原老人三立子也。早岁留学英伦,为时所誉,而家学渊源,诗有根底,讲学之余,不费吟咏。戊寅年联大迁蒙,寅恪所为诗,皆抚时感慨之作,惜未得窥全豹,仅刘叔雅录示此首,虽一脔亦解馋吻矣。”
在蒙自的一些联大学者,对战事感到悲观,故陈寅恪哀叹“北归端恐待来生?”陈寅恪的好友吴宓也持悲观态度,他的《大劫一首》诗云:(www.xing528.com)
绮梦空时大劫临,西迁南渡共浮沉。
魂依京阙烟尘黯,愁对潇湘雾雨深。
入郢焚麋仍苦战,碎瓯焦土费筹吟。
陈寅恪和吴宓诗中的“南渡”句,与冯友兰作《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碑文的思想非常吻合:“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晋人南渡,其例一也;宋人南渡,其例二也;明人南渡,其例三也。”北归悲怆,与碑文“风景不殊,晋人之深悲;还我河山,宋人之虚愿”同调,陈寅恪诗中的感伤并非是对抗战最后胜利的悲观,是担心历史重演的深深忧虑。然而,历史并未重演,诚如碑文所写:“吾人为第四次之南渡,乃能于不十年间,收恢复之全功,庾信不哀江南,杜甫喜收蓟北。”陈寅恪战后得以重返清华园。陈寅恪和吴宓的诗,大抵可折射出当时一些学者的忧患。
是年春夏间,陈寅恪于蒙自联大分校还写下了其他诗句,更是触目惊心:“读史早知今日事,对花还忆去年人”(《残春》);“南朝一段兴亡影,江汉流哀永不磨”(《七月七日蒙自作》)。
有论者指出,20世纪40年代转徙西南天地间的学者们,普遍对六朝史事、思想及文章感兴趣,恐怕主要不是因书籍流散或史料缺乏,而是别有幽怀。像陈寅恪那样早就专治此“不古不今之学”者,自然鉴古知今,生出无限感慨;至于受现实刺激而关注六朝者,也随时可能借六朝思想与人物,表达其对社会现实的关注。
1946年夏,闻一多先生被刺身亡,王瑶先生的同学季镇淮先生即借《嵇康之死辨闻》《竹林故事的结局》等考史文字寄托悲愤。季文议论精辟而又切合史事,可见平日读书兴趣所在。至于另一位同学范宁,则以魏晋小说为研究专题,与王先生的论述更是密切相关。据范先生回忆,西南联大研究生宿舍里, 同学们“聚在一起时大都谈论魏晋诗文和文人的生活”(《昭琛二三事》)。南渡的感时伤世、魏晋的流风余韵,配上嵇阮的师心使气,很容易使得感慨遥深的学子们选择“玄学与清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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