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七七事变爆发,战争的枪炮声震碎了卢沟晓月,也震碎了清华园学者的生活。
这年8月,赵萝蕤与丈夫陈梦家携母、弟南下避难家乡——浙江省德清县新市镇。从此,居无定所,在辗转流离之中,足迹留在大地,墨迹留在岁月,从故乡德清一直漂泊到昆明。
在德清生活的日子,是宁静的乡居。江南水乡物产丰富,无衣食之虞。赵萝蕤和陈梦家游览江南小镇,坐船到周边的菱湖、善琏、塘栖、德清。眼前的安稳与平静,好似一个幻梦,陈梦家关心在北平诸位师友的动向。一想到平津沦陷之后,战火不断向南方蔓延,他就忧心如焚。这位曾经的新月诗人观赏江南水乡旖旎风光,毫无诗兴。而赵萝蕤则写了一些文章,记录在故乡的生活状况。“傍晚,在市梢石板桥头纳凉,看黄橙的月亮从桑树头上出来,看远远一条矮矮的山缘渐渐地暗去,但月色留下了一片灵智的光明。”
11月,陈梦家接到恩师闻一多的信函,邀请他赴南岳长沙临时大学文学院任教。陈梦家赵萝蕤以及赵萝蕤的弟弟一行,来到了衡山。
初到衡山,见到闻一多等诸位师友,陈梦家心情爽朗起来。在游览衡山时,他饶有兴致地给内弟赵景伦讲起衡山这名字是怎么来的。据战国时期《甘石星经》记载,因其位于星座二十八宿的轸星之翼,“变应玑衡”“铨德钧物”,犹如衡器,可称天地,故名衡山,又名南岳。
南岳山中,一条红泥小路的尽头,有一户姓旷的人家。门前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棤树,高耸入云。屋前是一片打稻的地。陈梦家赵萝蕤夫妇租住旷家的房子。房东旷先生热情好客,带领他们参观各个房间。旷先生的家里,有画桌、太师椅、文具、老树根的笔筒,可见不是普通的山居人家,而是有着文化的底蕴。更特别的是,旷家还藏有永和九年的晋砖,让陈梦家欣赏。旷老先生将日用器具和文房四宝都给了陈梦家夫妇用。住的问题解决了,放眼向门外望去,高大的棤树在湛蓝的天空下,在山风的吹拂下,极具美感和诗意。陈梦家赵萝蕤夫妇将此住所命名为“棤庐”。
清晨,金色的阳光在棤树跳跃,鸟儿在棤树上鸣叫。黄昏,棤树在柔和的夕照之中静穆,在静谧之中,有几分神秘。房东旷老先生照顾周到,待客殷勤,旷太太贤惠斯文,女仆旷嫂子直爽勤快,而四周环境幽雅,山树葱葱,溪水潺潺。陈梦家赵萝蕤携手在上封寺看日落日出,也到过方广寺、水帘洞。每次游览归来,本是寄居在棤庐,却有一种家的感觉。
短暂的山中岁月,安宁的棤庐乡居。教书之余,陈梦家专心治学,在棤庐完成了《五行之起源》,发表在1938年12月的《燕京学报》(第二十四期),并由燕京大学哈佛燕京学社出版单行本。
棤庐虽好,但不是久居之地。国民政府教育部决定将临时大学迁往昆明。陈氏夫妇从长沙到香港,由香港至越南海防的轮船上,由海防到昆明的火车上,吴宓与陈氏夫妇同行。吴宓有昔日弟子赵萝蕤相伴,一路畅谈英美文学。赵景伦等家人,也随着陈氏夫妇到了昆明。
从赵景伦《我的姐姐赵萝蕤》一文可知,初到昆明,住在圆通山。
第一次自己管家,就闹了笑话。赵萝蕤一边用小火炉烧饭菜,一边读书。结果是一锅焦饭,一锅焦肉。赵萝蕤还以此为题,写了一篇文章,发表在香港《大公报》上。
后来,陈氏夫妇搬到平政街10号,跟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冯友兰和理学院院长吴有训住同院。赵景伦说:“冯家的小妹钟璞和小弟钟越,吴家的大妹小妹都叫我‘三哥’。隔壁胡同里住着闻一多。我曾经教过他的儿子立鹏和立鹤几天英文。当时,闻先生忙着跟凤子演出曹禺的《雷雨》。”后经考证,赵景伦的记忆有误,闻一多和凤子演出的是曹禺的名剧《原野》。
在与吴有训同院居住时,陈氏夫妇与吴有训夫妇结下诚挚的友谊。吴有训的女儿吴湘如认陈梦家赵萝蕤为干爹干妈。赵萝蕤送干女儿衣料作为礼物。后来,陈氏夫妇去美国留学,吴有训与陈梦家通信联系,还附上女儿吴湘如写给干爹干妈的信。从吴湘如的这封信来看,即使陈氏夫妇远在美国,也没有忘记干女儿吴湘如。钱端升从美国回国,给吴湘如捎回来干爹干妈送的小礼物——一枚别针头饰。吴湘如高兴极了,别在头上。“真是美丽”,这封回信写于1945年4月28日,当时吴湘如读联大附小二年级,并给干爹干妈汇报学习成绩,“考得很好”。吴有训则在信中说,已经搬入联大在西仓坡新盖的宿舍,家住17号,还说及昆明的物价、租房价格;并让陈梦家“给内子代购手表或派克笔”。这些信函之中的家常话语、生活的琐事,还有贯穿其中的友情和亲情,读来令人温暖。
1946年6月,闻一多全家在西南联大西仓坡宿舍前合影 赵沨摄
西南联大继承了清华的一个传统——夫妇不同校;陈梦家在职任教,赵萝蕤就不能在同一学校任课。赵萝蕤只好在云南大学附中教英文,有时兼做钢琴家教。当年的燕京校花,在战争年代成为家庭“煮妇”。但她在烧饭之时,腿上仍然放着一本狄更斯的英文小说。教书,操持家务,又能挤出时间读书写文章,赵萝蕤真是令人佩服。钱穆先生回忆当时情形说:“其(梦家)夫人长英国文学,勤读而多病。联大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几乎无不披览。”这多病的柔弱身躯,在战争环境的磨炼下,变得坚强,她学会了种菜!
1940年前后,陈氏夫妇为了躲避日寇轰炸昆明,疏散到昆明北郊。家搬到桃园村,住在起凤庵的楼上。这本是一座尼姑庵,尼姑都走了。赵萝蕤搬进来住下。在桃园村,陈梦家赵萝蕤夫妇与周围村民相处融洽。他们经常与农民闲聊,夜话桑麻,晨说庄稼。赵萝蕤,这位英美文学专家为了开辟小菜园,放下身段,撸起袖子,虚心向农民请教怎么种菜、怎样施肥。她与热心忠厚的村民张发留成了好朋友。让我们跟随文字“参观”一下昔日燕京大学校花的小菜园:(www.xing528.com)
他(张发留)劝我种荷包豆,教我栽茄子秧、和粪使肥、盖灰、浇水、搭豆棚瓜架,由于他一人的指示,居然没请别的帮手,就在菜园中建树了日产数斤的刀豆,已结了两大条瓜的黄瓜,四十斤的癞瓜走着路,一丘开白花的泡谷辣,一丘也是开白花的贴谷辣,一丘什么花都没有开的灯笼辣,一打竹竿的荷包豆,一打竹竿的丝瓜,两丘将要开花的茄子,和五十株亭亭的番茄。
赵萝蕤在报纸上发表文章,写菜园总顾问兼种菜导师张发留怎样教她种菜。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位大家闺秀施肥也真是不含糊:
昨天大雨后,是我们赤了脚挽了袖,做初次的施大粪。施完后自己连声地喊:“不难,不难,容易,容易。”那粪缸就是张发留检查过,淘过,认为可用的,而他那时常发皱的鼻梁并未因粪而发皱,故而在我们自己的鼻梁也不十分发皱时,又感谢张发留的好榜样了。
赵萝蕤没有丝毫教授的清高,愿意与农民打交道。陈氏夫妇是怎样认识张发留的呢?他们刚到桃园村,遇见村民吃喜宴,陈梦家“难免被拖了坐下喝一盅酒夹一块红肉”,村民也热情地要求赵萝蕤入席。入乡随俗,后来,夫妻参加张发留孙子的喜宴,吃八大碗。连吃三天喜宴,由此结识,也就不足为奇了。
陈梦家赵萝蕤夫妇与桃园村的村民融合得很好,对于一些教授来说,这很新奇,有的人则有几分不解,赵萝蕤写文章说:
所认识的人中很多觉得乡下人坏的,并且有人向我说过:“听说你很罗曼蒂克,和乡下人交得很好。”罗曼蒂克则我岂敢,然我确认为乡下人的坏的总和加起来是远远赶不上城里人的。同时又有人向我说:“你真有耐心,和乡下人敷衍,我可受不了。”敷衍则我岂敢,因为我对于城里人已尽力设法减少敷衍,对乡下人又何用其敷衍之甚?
仅从这一段,就令人刮目相看。赵萝蕤在桃园村客居时,非常接地气,这源于她心中的温柔与慈悲。美丽的心灵中不仅有浪漫情调,也有乡土情怀。
1941年春,梁思成、林徽因一家随中国营造学社转到四川李庄。他们在龙泉镇建造的房子,迎来了新的主人——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新主人将这栋宅院叫“棤庐”,以此怀念南岳山中的乡居岁月。
赵萝蕤女士撰文称:棤庐为前后两院所抱,后院是厨房下房,前院是莽丛兼花草。前院有大丽花、灯盏花、金银花、万里红、萱草和玉簪,还有两株梅树、一棵玉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她由衷地“感谢前人的经营”,“使棤庐拥有黄泥与木板所能奉献的精洁、幽美”。
当年南岳山中高大的棤树换成了尤伽俐树、忘忧萱草,“我们有了客厅卧室和各人的一间小小的书斋”,陈氏夫妇沉潜在学术的天地之中。但他们和西南联大的知识分子一样,关注抗战,心系民生,抨击时弊。面对国难,面对残酷的现实,赵萝蕤很清醒,发出沉痛的叹息、独立的声音。
1944年5月,云南七凸坡发生哄抢钞票事件。火车脱轨,堕下山崖,燃起火势,许多乘客被压在车底,车上运载着“中国银行”的钞票。没有受伤的人们忘记了救火,忘记抢救受伤的乘客。在火光之中,他们只顾追逐钞票,对呼喊救命者置若罔闻……
陈梦家与赵萝蕤在美国
在七凸坡山崖下,焚去了9节列车,也焚去了1000多个不该死的灵魂。一场事故,暴露出国民心理的阴暗面;一场灾难,拷问了人们的良知。赵萝蕤作为一个乐观主义者,在面对这样的事件时,心情黯淡,哀叹国运,愤怒人性的贪婪和自私。《现实的憧憬》和《七凸坡》两文留下了赵萝蕤的思考。
1941年春至1944年秋,由于陈梦家经常去昆明给西南联大的学子上课,孤独的花园,孤独的房舍,孤独的赵萝蕤伴着孤灯,在灯下笔耕不辍。1944年秋天,陈氏夫妇离开昆明,去美国留学。从此一别,棤庐成为陈氏夫妇人生旅程中的一个记忆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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