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爆发后,朱自清于1937年7月7日夜挥笔疾书“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在署名右边加了一句“时远处有炮声”后,即刻跋山涉水,从北平辗转到长沙。1938年2月,由长沙出发,经广州、香港,借道越南海防,到西南联大任教。在昆明,朱自清一方面教书育人,培养了王瑶等大批人才;一方面以笔为枪,进行文人抗战。这一时期,由于物价上涨,联大教授的生活质量严重下降,朱自清产生了沉重的家庭负担和冻馁之忧。
1941年3月8日,朱自清在日记中写道:“本来诸事顺遂的,然而因为饥饿影响了效率。过去从来没有感到饿过,并常夸耀不知饥饿为何物。但是现在一到十二点腿也软了,手也颤了,眼睛发花,吃一点东西就行。这恐怕是吃两顿饭的原因。也是过多地使用储存的精力的缘故。”饥一餐,饱一顿,朱自清习惯地多食,导致胃病发作,在他的日记中常常看到“胃病发作”“胃痛,抽搐”“每日呕水”等文字。我们能想象到朱自清先生清冷而孤寂的身影:因胃部感到寒冷不适,夜间坐在那里难以入睡。想来不禁令人心酸。长期的粗劣伙食使他的胃病加重,状况恶化,最终导致了朱自清先生英年早逝。
显然,朱自清的胃病是战时恶劣的饮食起居导致的,但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朱自清经常进食过量,加重胃的负担,长期如此,导致严重的胃疾。从他的日记中,随处可看到这样的记录:
在乔治家吃晚饭,食物好消化,但我吃得太多,以致胃又难受。(1939年12月1日)
天冷,贪食致胃病复发。(1939年12月10日)
吃得太多,肠胃消化不良。(1939年12月31日)
沈夫人(沈从文夫人张兆和)做酒酿鸡蛋,我感到很新鲜,味道也好。(1940年1月25日)
戴太太午饭时给我们吃了馒头,因为一共吃了七个,致胃病发作。(1940年2月22日)
遇孟实(朱光潜),发现他酒量甚大,较我尤能豪饮。我们在盛开的梅花树下用餐,阳光融融,温暖宜人。我们拗不过冯将军盛情,饮酒十余杯,但愿此举于我无害。(1941年2月7日)
午餐、茶会上均食过量。午餐系大学里的人请客。在茶馆吃面条后,胃部立即抽搐。(1941年11月23日)
今日两餐皆吃胡豆饭,不觉逾量。(1942年3月21日)
早晨很冷,三时醒来不能再入睡。勉力出席八时的课程,回到宿舍时像个软体动物。读钱基博(钱锺书之父)的《明代文学》。午睡后额外食月饼一块,致胃不适,当心!是收敛的时候了,你独居此处,病倒了无人照料,下决心使自己强健以等待胜利。(1942年12月11日)
读朱自清日记中关于饮食和食物的部分,隐约觉得,朱自清多食,是为了免于饥饿的恐惧,但也有生活习惯的成分。也许在他的潜意识中,吃得饱,吃得好,这不仅是每个人的生活本能,更是有精力授课、做学问、写文章的保障。朱自清作为大学教授收入不薄,但扛不住飞涨的物价,朱自清夫妇多病,又出身贫寒之家,子女多,负担重。生活质量无法保证,有时他吃一块又黑又粗的面包,蘸点盐就是一顿。接受宴请时,遇到丰美的菜肴,自然会多吃一点。朱自清总归是一介寒儒,在昆明的几年,辗转流离,箪食瓢饮,笳吹弦诵,潜心向学,孜孜不倦。
日记中关于饮食的真实记录,还原了一个人间的朱自清,多食是导致其胃病的主要原因,更接近历史真相。这样的判断无损朱自清的光辉形象,而且避免了将其神化的完美色彩。笔者觉得,日记中的朱自清更让人觉得可亲,日记中清晰地呈现出了他的一饮一啄、喜怒哀乐。(www.xing528.com)
朱自清熬过了抗战最艰难的时刻,但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严重的胃病使得其健康状况急遽下降。1945年夏天,抗战临近胜利,47岁的朱自清已经衰老得令老友吃惊。吴组缃见到他的时候,这样写道:“等到朱先生从屋里走出来,霎时间我可愣住了。他忽然变得那样憔悴和萎弱,皮肤苍白松弛,眼睛也失去了光彩,穿着白色的西裤和衬衫,格外显出瘦削劳倦之态。……他的眼睛可怜地眨动着,黑珠作晦暗色,白珠黄黝黝的,眼角的红肉球凸露出来;他在凳上正襟危坐着,一言一动都使人觉得他很吃力。”
西南联大复员后,朱自清返回北平,仍在清华大学执教。此时,国共内战的炮火在东北打响,北平的民主运动一浪高过一浪,朱自清不可能像抗日战争爆发之前那样,只做一名兢兢业业的教授。他在反对国民党独裁和腐败的宣言、通电、声明上签字,以示抗议。闻一多之死对朱自清的刺激非常大,再加上身边的朋友吴晗等人的转变,《荷塘月色》里苦闷的知识分子,也被卷入此起彼伏的民主运动大潮之中。1947年5月26日日记:“下午吴晗来访,见呼吁和平宣言草稿,渠盼努力请多人签署;内容上可视为对学生六月二日反内战运动之劝告,余愿尽力为之。即访新林院北院诸友征求签署,并遭严词拒绝。”从一个被征集签名的对象,变成一个动员别的教授签名的“跑腿者”,这个变化是巨大的。
1948年6月18日,朱自清在拒绝“美援面粉”的声明上签字。这是一次“自清”的签字,他把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签在了他的名字中。他在日记中写道:“此事每月须损失六百万法币,影响家中甚大。但余仍决定签名。因余等既反美扶日,自应直接由己身做起,此虽为精神上之抗议,但决不应逃避个人责任。”
吴晗起草了拒领美国“救济粮”的声明,并由他征集签名,他回忆道:“年纪大一点的教授多半是归我跑腿的。我拿着稿子去找朱自清先生。这时候,他的胃病已经很沉重了……但是他一看了稿子,毫不迟疑,立刻签了名。他向来写字是规规矩矩的,这次也不例外,他用颤抖的手,一笔不苟地签上了他的名字。”
这个声明于6月19日在平津各大报纸上刊登出来。在声明上签字的还有张奚若、金岳霖、邓以蛰、吴晗、陈梦家、李广田、余冠英、钱伟长等110位清华教师。
朱自清在签字声明见报后,退还本月的面粉配给证和面粉票。这一行为让这个清贫的家庭雪上加霜,由于营养不良,朱自清多年的胃病复发了。1948年8月1日,朱自清在给朋友的信中说:“半年来胃病发作三次,骨瘦如柴……”几天后,吴晓铃来到朱自清家,捎给朱自清一件衣服,他看到病重的朱自清,心中一阵酸楚,他记下了朱自清病逝前的一幅肖像:“面庞消瘦得只剩下骨头,脸色苍白,说话声音细弱,穿一件整洁的睡衣。”
1948年8月10日,弥留之际的朱自清对妻子陈竹隐断断续续地说:“我……已……拒绝……美援,不要……去……买……配售……的……美国……面粉。”而这句话,成为他的遗言。
8月13日,清华、北大师生为朱自清送行。午11时出殡,前为灵车,李广田等人护灵。王瑶记录了当时的场景,无比沉痛的怀念,倍感凄凉的送别:“就在这个荒凉的古寺里,将棺木安置在那个嵌着‘五蕴皆空’的匾额的砖龛中,用泥和砖封起前面来,龛顶上有一个烟筒;在冯友兰先生主祭,大家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后,开始在下面举火了。就这样完结了一个人的最后存在;那在社会上活动了多少年,产生了多少成果的形体。”几缕青烟消逝,自清精神仍存。而一个病入膏肓的时代也在加速毁灭。
两年前,清华师生在昆明送别闻一多,如今在北平送别朱自清。冯友兰的挽联是:
人间哀中国,破碎山河,又损伤《背影》作者;
地下逢一多,心酸论语,应惆怅清华文坛。
毛泽东在《别了,司徒雷登》文中如此赞扬朱自清:“我们中国人是有骨气的……朱自清一身重病,宁可饿死,不领美国的‘救济粮’……我们应当写闻一多颂,写朱自清颂,他们表现了我们民族的英雄气概。”朱自清以生命的代价维护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民族尊严。朱自清的胃病也是经历十四年抗战之后中国学者的后遗症。
朱自清留下了大量的作品,其学术贡献与研究成果,散文名篇与普及著作,对照他的饮食与胃病,最后的悲惨命运,让人百感交集。“青灯黄卷,焚膏继晷,吃的是草,挤的是奶,生命不息,工作不止,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大抵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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