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8年4月,昆明,国立长沙临时大学更名为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同年6月8日,国立西南联合大学关防(铜质)到校,7月1日正式启用。这所由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组成的联合大学,浴战火而生,尽管日寇的飞机屡次轰炸,它仍巍然屹立,在昆明一待就是9年。
如今,西南联大虽然消逝了,但它创造的辉煌,却永远铭刻在历史的纪念碑上。正如拍摄纪录片《西南联大启示录》的张曼菱所说,在物质形态上联大正在消逝,但是联大体现的中国大学精神,却不会因为物质的损毁而消逝,它将时刻昭示世人。
经济学泰斗、曾在西南联合大学经济系任系主任和教授的陈岱孙先生在《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校史》的前言中这样写道:“西南联大在其存在的九年中,不只是在形式上弦歌不辍,而且是在极端艰苦条件下,为国家培养出一代国内外知名学者和众多建国需要的优秀人才。西南联大,这所其实体虽然今日已不复存在的大学,其名字之所以能载入史册,其事迹之所以值得人们纪念者,实缘于此。”
西南联大的学术水平是世界一流的,这里大师云集,拥有多位“中国学术第一人”——陈寅恪,中国懂得世界文字最多的人;吴泽霖,20世纪40年代提出“中国人口已经相对过剩”的第一人;金岳霖,把“形式逻辑”引进中国的第一人;吴宓,中国开创比较文学第一人;钱端升,中国政治学的奠基人;叶笃正,中国气象学、大气科学的奠基人;冯景兰,中国矿床学的奠基人;华罗庚,美国科学院120年来的第一位中国籍院士;杨石先,中国研制农药的第一人;汤用彤,世界上能开三大哲学传统(中、印、欧)课程的第一人……
“联大的屋顶是矮的”,但从这低矮茅舍里走出的2522位联大毕业生,都是国家的栋梁。他们当中包括:诺贝尔物理学奖获得者杨振宁、李政道;获得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的黄昆、刘东生、叶笃正;为国家做出杰出贡献的“两弹一星”功勋奖章获得者郭永怀、陈芳允、屠守锷、王希季、邓稼先、朱光亚等。联大存续的9年,先后有1129名学生参加抗战,为国效力。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联大学生中被评为两院院士的共86人。
这正如西南联大外语系1942级的杜运燮(九叶派诗人之一)诗《西南联大赞》中所写:
……
敌人只能霸占红楼,作行刑室,
可无法阻止在大观楼旁培养
埋葬军国主义的斗士和建国栋梁。
……
校园边的成排由加利树,善于熏陶,
用挺直向上的脊梁为师生们鼓劲。
……
缺乏必要书籍,讲课,凭记忆默写诗文,
总不忘吃的是草,挤出高营养的牛奶。
……
著名学者,培养出更著名的学者,
著名作家,培养出多风格的作家。(www.xing528.com)
只有九年存在,育才率却世所罕有。
……
在抗战大后方昆明,生活是十分艰难的,但处在“饭甑凝尘腹半虚”“既典征裘又典书”困境中的联大教师,仍然守护着中国大学的尊严。他们一身正气,为人师表,自敬其业,诲人不倦。当年联大外文系教授冯至先生说:“绝大多数教职员都是安贫守贱,辛辛苦苦地从事本位工作。”其实他们不只“安贫”,更有“乐道”——这个“道”是思想自由、学术自由,是勇于探索、敢于批判,是“违千夫之诺诺,作一士之谔谔”;这个“道”使联大的教师们既有中华情结,又抱世界胸怀。正如吴宓先生一再强调的,“Plain living and high thinking”(意为“生活朴素,情操高尚”。原句是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名言),这正是西南联大的精神。
西南联大的成功,一方面是因为共赴国难、同仇敌忾激发出的凝聚力和爱国主义精神,另一方面是因为它融合了三校的特色。北京大学把“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作为办学方针,清华大学有“通才教育”“教授治校”的治学理念,南开大学把解决中国现实问题、研究社会实际作为教育的目标。“同无妨异,异不害同,五色交辉,相得益彰”,组成西南联大的北大、清华、南开三校,特点不同,共有良好的传统,这就是陈寅恪所说的“自由之精神”和“独立之思想”。而联大留下的思想和精神资源,是一笔宝贵的财富,需要后人用心去挖掘。
联大风流何处寻?缅怀已成绝响的联大风流和风骨,铭记联大创造的奇迹和辉煌,自不待言。但仅有这些是不够的。西南联合大学的大学自治、教授治校、学术自由、思想独立,这些宝贵的精神资源为何失传,是在怎样的历史境遇下如《广陵散》般曲终人散?西南联合大学的教授和学子,在那样艰难的条件下,他们靠什么精神力量支撑着?在历史的动荡中,他们遭遇了什么样的诡谲命运?在时代的分岔道路上,他们如何选择?他们的命运和归宿是怎样的?他们的结局是历史的必然还是历史的误会?显然,这一系列问题,我无法给出全部答案。这些问题不只是停留在西南联大时期,而是纠结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是事关当下的拷问。我所能做的,只是将自己的思考和省察渗透于此书。在这本书里试图打开通向西南联大的一条隐秘通道,从他们的生活细节来观察他们的精神境界和内心世界。我选择的少数联大教授,他们已经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书写即拯救,让钩沉湮灭的历史碎片进入今人的视野,对抗社会集体失忆的“病根”。
联大师生的风流,就像魏晋风度一样,令后人景仰。这风流在我看来,包含了人格独立、发表自由言论的百家争鸣;弦歌不绝、为人师表、坚贞不屈的铮铮铁骨;沉潜专注、甘于奉献、光风霁月的谦谦风度。西南联大存在的时期是一个群星闪耀的时代,那些特立独行之士,用才华与激情谱写了他们的不老传奇。
先来看风骨。知识分子如何保持独立?金岳霖在28岁的时候就说过这样一段话:“与其做官,不如开剃头店;与其在部里拍马,不如在水果摊子上唱歌。”金岳霖先生认为,知识分子要成为有“独立进款”的人。所谓“独立进款”,简单说就是要靠自己的本事吃饭。因为只有不依附于任何党派,才能真正做到学术自由;只有不做政府的官员,才能做公共知识分子,承担起批判的责任。联大的教授,多是这样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爱惜自己的羽毛,一生坚持不党不官。
联大历史系教授吴晗曾写了一本关于朱元璋的书,名为《由僧钵到皇权》。因为在起义时朱元璋的军队扎了红头巾,所以就叫“红巾军”,简称“红军”。国民党审查的时候说书写得很好,可以出版,但是要改一个字,不要叫“红军”,叫“农民军”。吴晗家贫,吃饭只能买农民晚上卖剩的菜,妻子又害肺病,需要钱来治,而这本书只要能出版,吴晗就可以拿很高的稿费。但是吴晗表示:宁可不出,他也不改。
联大航空系主任庄前鼎(后任航空工程研究所所长)一直坚持在科教战线上,尽管重庆国民政府曾再三与他商量调聘,甚至以“委座促驾”为由来电催请,但他仍以“敬谢不敏”四字复电坚辞。他常说:“我这辈子不做官,也不善于做官,我要以毕生精力踏踏实实地做些有益于国家、造福于人民的实际工作。”
1947年,曾在联大机械系任教的刘仙洲教授访美回国。路过南京时,国民政府教育部部长朱家骅拟设宴邀请,请他再次出任北洋大学校长。他拒不赴宴,连夜离开南京,北上北平,回到清华大学任教。后来,教育部虽公开宣布了这一任命,并一再致电敦促刘仙洲赴任,但他都置之不理。
再来看风范。联大教授们为人师表的风范也令人敬佩。联大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凡最基础的课程(包括专业课程的绪论),都须由最有名望的教授执教,因为这些课程由名师深入浅出地讲授,能把学生带入更广阔的天地中。于是,李继侗教“普通植物学”,吴有训教“普通物理学”,王力主讲“语言学概论”,袁复礼讲“普通地质学”……也许正是因为有这样的远见卓识,西南联大诞生了许多对著名的师生:吴大猷与杨振宁、叶企孙与李政道、金岳霖与王浩、杨振声与吴宏聪、闻一多与季镇淮、朱自清与王瑶、沈从文与汪曾祺……
联大教授并不会因为和学生结下深厚的友情,就放松对他们的要求,好多教授以严厉著称。有志研究电机工程的学生,大一微积分和大一物理的成绩至少要达到70分;大二时,周日早上会有小测考查学生课堂知识以外的能力,看他们是否能够灵活运用基本概念;实验课的研究计划也得预先准备,实验报告交迟了则不计分数。1941年进入联大电机工程专业的七八十名大一学生,到1945年只有17人拿到了毕业证书。
有一段关于机械工程系孟广喆教授的逸闻。孟广喆教授讲课生动活泼,能利用口才使学生的思维跟着他转。但他评分极其严苛,为此弄得自己很不受学生欢迎,连助教白家祉都求他宽容一些。一天,白在校园里看到一幅题为《我若为王(If I were king)》的墙报漫画,感到很愤怒——《我若为王》是当时在昆明放映的一部很受欢迎的电影——漫画的说明文字是:“If I were king,I would kill Meng!”(我若为王,我将杀了孟)白把这个消息告诉孟,孟大笑,但评分原则并未因此动摇。
是真名士自风流,我们说魏晋名士雅人深致,其实这话同样适用于联大师生。联大教授的风度最令人心折低回。黄钰生、李继侗等教授都在联大先后担任过十几种职务,并且没有任何报酬和津贴,但他们乐于奉献。文法学院从蒙自回到昆明,教学秩序正常后,郑天挺向蒋梦麟校长提出想辞去行政职务,专攻学问,蒋表示谅解。当时,郑天挺曾请魏建功代刻杖铭两根,其一曰“指挥若定”,另一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罗常培见后,以“危而不持,颠而不扶”相讥,暗指郑坚辞不任行政事务。于是,郑天挺又出任联大总务长。
我们还可以从联大教授的服饰来感受他们的风度。梅贻琦跑警报时不失仪容,安步当车慢慢地走,同时还疏导学生。吴宓常持手杖,着长衫,和钱锺书一起,沿着翠湖边的小路边走边谈。身材高大的金岳霖经常穿着一件烟草黄色的麂皮夹克,戴着一顶呢帽,微仰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因他的眼睛不好,有一段时间戴着眼罩。闻一多在南岳时,开哲学系教授的玩笑,为金岳霖作了一首打油诗,故有“金公眼罩郑公杯”之句。儒雅的朱自清戴着眼镜,身穿马帮的毡斗篷,毡斗篷里是洗刷得几乎失色的西装,这副样子走在昆明的街头,显得不伦不类,他也就成了联大另类的风景。朱自清的毡斗篷,同潘光旦的鹿皮背心、冯友兰用来包书和讲义的有八卦图案的黄包袱一起,被称为“联大三绝”。
不只是教授们,联大的学子也颇有风采。他们善于自嘲,身上破旧的衣服被他们美其名曰“本色不保”衣、“空前绝后”袜、“脚踏实地”鞋。要是用打工所得在地摊上买一条美军卡其布裤、一件夹克衫或一双大头靴,那就是最出色的衣着了。虽然吃的是难以下咽的“八宝饭”,但他们每天仍孜孜不倦地做学问,真是箪食瓢饮,穷且益坚,这种精神,天人可感。
本书与诸多已经出版的关于西南联大的专著不同之处在于,本书从大处着眼,小处入手,集中呈现各样的生活细节,关注联大师生的日常教学和吃穿住行,以此展现出那个时代人们的幽微精神。他们住的环境如何恶劣?他们如何请客吃饭?在空袭频繁的年代,他们如何娱乐?在物质极其贫乏的情况下,他们过着怎样的文化生活?他们的一饮一啄,他们的一言一行,无关历史的宏旨,可是若没有这些琐碎而生动的细节,我们无法深入他们的内心。在某种程度上,生活史亦是心灵史。
80年的沧桑巨变,联大的教授绝大多数已经过世,即便是较晚入联大求学的学子也在望九之年。作为后人,我们遥望那段烽火连天的岁月,抚今追昔,所感受的不仅是激情,更是深深的沉思。西南联大最宝贵的精神是什么?这个问题,读过本书之后,您自然会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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