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同标
作者简介:
张同标(1970—),美术学博士,现任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佛教美术。
张晶博士,女,华东师范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在文史学科中像她这么年轻的博士生导师实在不多见。为人极友善,治学极热心。最新著作的全名是“华戎混生开新风——北朝设计艺术研究”,副标题明白如话地诉说了研究对象,主标题则是写作者对北朝设计演进的史学判断。我认为这部新著在史才、史学、史识三方面都值得向读者推荐。
撰写史学著作,我意应该参考诗赋文字的经验,锤炼剪裁,彰显主干,删削一切不太必要的枝节。譬如,“池塘生春草”,一语天然万古新。卧病多日的谢灵运开窗望去,池塘边的青青小草已经长出了春天的气息,婉转啼鸣的小鸟热闹在柳梢头。妙于剪裁,是诗人必须具备的能力。谢灵运看到的当然不止这些,而池塘生春草一句,删削了所有的纷繁和杂芜,生生地剔出的这寥寥五字,明净响亮,足以勾逗得千古诗人浅唱低吟,惊艳赞叹不绝于口了。
史家为文,不在于吟咏性情,而是在于有条有理地记人叙事。然而,吟咏性情托之于物色,物色须有剪裁,妙手剪裁而后性情才能毕现如生,史家记人叙事同样必须有所剪裁,锤炼剪裁而后才能人情铺陈事理洞达。北朝设计艺术,或者说是经过设计的北朝造物文化,写作者张晶仅仅拈出了其中的四项,分为四篇:
一、建筑及室内,
二、服饰,
三、器物与装饰,
四、宗教与文化,
每项各有三篇或四篇专论。被写作者舍弃而没有写入书中的一定还有不少。正如谢灵运笔下的春意托之于池塘与春草那样,张晶笔下的北朝设计艺术如此这般已经足以作为代表了。史家为文,首先需要写作者自己清楚明白,谙熟澄彻,我们以为还应该尽量使得读者更容易得到清晰的印象,努力使读者更容易地明瞭了作者的基本意思。扼要精干而不肯面面俱到的简洁叙事,不仅仅容易产生说服力,容易使得读者获得与作者共鸣的认同感;对于写作者而言,取舍之后的简洁结构,是一种强悍自信心的自然外现,是穿透纷繁的大局把握,具有直奔主题的穿透性力量。禅家有言,弄一车子兵器,不如寸铁杀人。正如同繁华落尽的真醇、删繁就简的三秋树,著书为文也因为取舍裁剪而清朗有致。
史学,精熟研究对象,有广度,有深度,有难度。研究者的基本工作是研究史实,整理、考证、使之条理化。史实有来自书本的,有来自实际考察的,两者结合起来尤为佳妙。司马迁自序为学经历,特别重视漫游观风,自谓“二十而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窥九疑,浮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夫子遗风,乡射邹峄;厄困蕃薛彭城,过梁楚以归”,后来“奉使西征巴蜀以南,略邛莋昆明”。研究设计艺术和造物文化的张晶,不期然而然地顺着传统治学之路,一边读万卷书,一边行万里路,书本与考察相互印证,进尔形成了属于她自己的研究成果。(www.xing528.com)
对于设计史研究而言,所关注的研究对象有大有小。大者如都城宫宇等经天纬地之事,也有治天下而齐礼仪的衣冠服饰,这些往往有高典大册的记载。都城建筑方面,平城规划设计一节所叙太祖、太宗、世祖等三朝、高祖与平城汉化等时期的规划和造作,多取材于《魏书》(第5~11页),稍细一些的里坊制度、寺庙建筑和园林等,多取材于《洛阳伽监记》(第14~23页)。关于宗教文化,《魏书》专有一篇《释老志》,记载北魏时期佛教和道教的空前盛况,为历代正史所仅见。即使如此,史籍所记多为荦荦大者,而且没有图像的直观展示,设计史研究关注的名物制度或细节创意只能转求于文献之外的考古文物。张晶新著第三篇《器物与装饰》,所记多饾饤细琐的小事小物,多出于基层民众之手,技术性胜过文化性,制作性胜过精神性,既不劳史家记录,又不待诗赋家的生花妙笔,只能从考古文物中探寻消息。《胡风西来的北朝金银玻璃设计》(第167~202页)、《移风易俗中的北朝陶瓷器皿和生活用具》(第203~233页)等篇章,可以依凭的文献史料极少,只能依赖文物考古资料重新构建北朝造物史。《安阳修定寺塔模印砖图像及年代考》(第332~354页)敏锐地发现了菱格框架源于波斯萨珊,石榴宝花和畏兽是火祆教特征明显的细节,表明在中外交流交往的过程中,进入中国的不仅仅是佛教,还有火祆教等其他宗教文化现象,只是火祆教这些常常被混杂在佛教大潮中黯然自处,不太受人注意。
在我的印象中,写作者张晶就是一个行路达人,对学术考察抱有极大的热情,经常远行,她自己说“随着诸多考古新发现的面世,越来越多的新资料进入研究视野,我开始走出书房,多次赴山西、河南、陕西、甘肃等省进行实地考察”,还有机会去了法国、英国的相关博物馆(第389页)。张晶的体力出人意料的好。记得那次我们在印度考察石窟,面对极陡峭狭窄的山间小路,我们虽然极不情愿却也只能屈服,停下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无奈地喘粗气,望路兴叹。一行十多人只有张晶欣然举步,乘兴而往,兴尽而返,居然还看不出劳顿疲惫的样子。除了体力好,应该还有一份执着不懈的求知欲望。来自考古文物的消息,固然必须依凭相关的图录画册和考古报道,然而,是否有亲历其地、目睹其物的考察体验,笔下文字自有冷暖之别。温暖的文字滋润了不动声色的史料史实,具有激荡动人的滋味。
史学的基本使命是探明历史真相,寻找历史演进的内在动力,建构自我圆足的解释系统。史料是琐碎的,史实是纷乱的,必须有一条线索才能使之条理化。清代段玉裁研究文字学,把中国文字比喻成一屋散钱未上串,他认为他的任务就是找到一根绳子把一屋子散钱串成钱串,段玉裁找到的绳索就是他的名著《说文解字注》。有时,我们觉得这个绳子还可以再三锤炼。张晶研究北朝设计,面对有如星斗横空般的北朝设计,她找到的那根绳子正如著作主标题如示的“华戎混生开新风”。
透过万象纷呈的历史事实,寻找出历史演进的内在推动力,不仅是治史者的企望追求,而且还能彰显学者别样的识见才智。华戎混生开新风,以“华戎混生”概括北朝设计演进的内在推动力,以“开新风”概括北朝设计的最终成果,我以为这是张晶新著特别值得推荐的高见卓识。
北朝时期,凡二百年稍弱(386~581)。北魏拓跋氏讨平了五胡十六国以来的混乱局部,而后迁都洛阳,主动融入了汉文化系统,其后再经分裂东魏、西魏,继之北齐、北周,最终绾结于隋唐。南北朝时期南北对峙,南方多为南迁的中原故老,北方多为来自边境或草原的骑牧民族,先有五胡十六国,后来是北朝的兴废更替,南方保有传统文化的正统性,即使是以武力自豪的北方民族也同样认为华夏正朔远在江左楼台烟雨中。
北朝设计自觉主动地与宗教文化结合起来。外来文化或宗教文化以佛教为主体,南北双方都视之为外来文化,而且是相当适合自己、丰富自己、提升自己的外来文化。南方佛教多少与魏晋玄学联系起来,佛教中多少流沿着玄风,北方佛教则颇得质朴,礼佛求功德、以禅定为佛事的观念远比南方明显;南方佛教多流入士人风度,至有秀骨清相之说,北方颇有以胡风胡俗为自豪的;南方与宗教相关的物质遗存远不如北方丰富。北方的佛教文物,遗留至今的极为丰富,敦煌、云冈、龙门等大型石窟寺尤为代表。石窟选址、平面布局、造像壁画乃至各种细节和物事庄严,绝大多数采用了来自印度的基本母题,与佛教一起顺道而来的还有地中海到中亚广大地区的文化因子,其中有不少原本与佛教无关,比如,修定寺塔的火祆教因素,却在中国与佛尊和合居处。以佛教为主体的庄严母题,随着佛教在民众之中的广泛传播逐渐超出佛教专有的使用范围。北朝设计的特征之一是大量使用佛教的庄严母题和文化因子。
在建筑及室内、服饰、器物与装饰等三个方面,北朝往往是无所顾忌的实用主义,南朝虽然与两汉旧仪承续有序,但也不可避免地浸染胡风。南朝文艺日趋精致,直入内心柔软的性灵深处,北方文艺则质朴豪迈,虎虎有生气。虽然隋唐制度多源自北朝,而文艺书画则多为南朝风尚。时至今日,南北朝文化研究仍然以南朝或六朝为中心,虽然客观上与北朝文艺遗存较少有关,但也未尝不与研究者主观的价值取向或者私心所好有关。我们非常赞成写作者张晶重视北朝的看法。我们关心的其他方面,比如南北朝绘画发展史,实际上也同样多由北方遗存得以填补和重建的。关注北朝,成就斐然杰出的,首先表现在碑体书法方面,不仅成就了有清一代的书法高峰,而且,以碑笔为画笔,还是碑体写意绘画得以成立的前提。北方设计研究,对于张晶新著而言,目前只是纯粹学术的基础研究,但是将来的设计资取必然在学术研究的基础上展开的,未尝不可以为中国设计的中国特色有所贡献。
南北朝时期,文化艺术普遍存在着传统和外来的两种文化因素,前者为华,后者称夷,当时评为“华戎殊体”,这是姚最的概括,接着他又说是“中华罕继”,外来的绘画风格和庄严母题在华夏文化系统难以获得长久的生命力。张晶著作的正书名“华戎混生开新风”,不仅提出了北朝普遍存在的两种设计因素,还指出了华戎殊体混生的结果是形成了新风尚,这种经过发酵形成的新风最终是以华夏面貌出现的。华戎混生开新风,恰恰是把握北朝设计史实及其变迁发展的内在动因。
在作者张晶的笔下,华戎两体虽然有所侧重,却是同时并存的,也没有明显的高下之别。普通印象中的华夏主导,在北朝却并不如此,甚至是不少时期戎夷体制反居于华夏之上的。北朝设计演进的动因在于华戎混生的开放与包容并兼,尽管有时不可避免地伴随着刀光剑影的武力逼迫,最终的结果却是戎夷化入了华夏,华夏被丰富了,被扩张了。个体的努力可以成就一件好的设计品,开放的心境和人文环境却是成就一个时代的必然前提。
把北朝设计史实具体而细微地娓娓道来,不枝不蔓,要言不烦,是史学。史学得之于勤奋,读书万卷,饱游饫看,然后自然有所得。史识来自广博旁通,在北朝设计史实之外致力于佛教美术与文博考古,会通粹取,相互生发。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著作中的张晶更多是文史通材的形象。睿智的内在理路照亮了迷雾,写作者张晶拈出了“华戎混生开新风”作为北朝设计变迁的内在推动力,是史识。著作的高度在于见解,见解来自思考,思考的起点则是广博的知识基础。把容易死板的学术著作写得既简明扼要又活色生香,是史才。撰写大著作的文笔才能,邻于文学诗赋,锤炼剪裁,妙手有得。史学与史识互为生发,尚有格辙可寻,而史才文字却是非学而能的。不是所有的成绩都可以仅凭主观努力就能达到的。我以为张晶新著可謂良史有三才,翻阅再三,欢喜赞叹。
(栏目编辑 孙家祥)
《华戎混生开新风》——北朝设计艺术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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