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北北投区一条静谧的小路上,有一处安静的日式庭院。入口处于右任题写的“梅庭”二字,提示了这所小院子的独特身份——这里是于右任当年酷暑时节居住的寓所,曾经闲置多年。郝柏村之子郝龙斌当选台北市市长以后,耗资近两千万新台币进行整修,2010年初正式向民众免费开放参观。于右任的小儿子于中令特地从美国赶回来,与郝龙斌在梅庭庭院中种植梅花留念。
“右老在这里住的时间并不长,他台北市内还有另外一个住处,但是后来已被拆掉,这里是右老唯一保留下来的住所。”专程陪同记者前来的刘彬彬介绍说。她的父亲刘延涛是于右任晚年最信任的弟子,也是陪伴他多年的私人秘书。刘彬彬解释说,因为里面存放的于右任的东西并不足够多,称梅庭为“纪念馆”并不恰当,大家考虑再三,决定叫作“别馆”。
于右任去世之后,这幢日式风格的建筑很长时间湮没于尘世间。刘彬彬说,当时为了确认于右任曾居住过这幢房子,工作人员还探访了周围的一些年纪比较大的居民,他们只记得,1951年左右,有一个白胡子的老人曾出现过这里,却并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刘彬彬又特地打电话给在美国的于右任的幼子于中令,他的回忆,验证了这个住所的身份。
身为北方人的于右任,对台湾溽热的夏季并不适应,每年夏天,他就到这里来避暑。除此之外,刘彬彬说,每年到了生日这一天,很多国民党要人都要到他府上为他祝寿。到了台湾之后,他觉得时局不定,为个人祝寿有些不合时宜,后来就索性躲到这里来。“所以这里除了是右老避暑,也可以说是他‘避寿’的地方。”
造访梅庭的那一天正逢周末,小小的庭院里满是参观者,年轻面孔占了大多数,这让刘彬彬甚感欣慰。曾几次去过大陆的刘彬彬解释说,相对于大陆人民对于右任的了解,台湾这边的情况并不令人乐观,“很多年轻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很遥远的历史人物,甚至都不知道他”。而梅庭别馆开放以后的情况,让她比较乐观。“过节或假日时期,这里还要限定入馆人数,我已经很知足了。”
刘彬彬一家与于右任的情谊,是由书法联结起来的。
1879年出生于陕西三原的于右任,本是清代举人出身。后来受孙中山影响,加入同盟会,为辛亥革命摇旗呐喊。于右任虽然早年曾任靖国军总司令讨伐袁世凯,算是行伍中人,但究其一生,仍是文人气质。他的书法更是独树一帜,早在20世纪20年代,书法界便有“北于(右任)南郑(孝胥)”之称。他也被人称为“当代草圣”。
而另一方面,从1929年开始,于右任开始研究草书的工作。“几千年来,无数书法家都写过草书,每一位书法家风格各异,写出来的草书彼此之间认不出来,学用皆难。在右老看来,当下已进入现代社会,草书书法也需要建立一个标准。”刘彬彬解释。
1932年,于右任在上海成立“标准草书社”,致力于草书标准化、规范化的工作。对于自己的工作,于右任本人曾有过这样一番解释:“所谓标准,是拿古人的草书做标准的,是从先古圣哲千余年的演进当中,归纳出来有条不紊,易识、易写、准确、美丽的草法。”这是一项十分复杂的工作,单靠于右任一人是无法完成的,不久,一个朋友向于右任推荐了刘延涛。
1908年生于河南巩县的刘延涛,早年毕业于北大中文系。读书期间,刘延涛在老师胡佩衡的指导下,开始学习绘画。不久,胡佩衡把刘延涛的两幅山水作品送到日本京都参加“中日美术展览会”,一位日本朋友收购了这两幅作品,这对刘延涛是个很大的鼓励。
“父亲本科的毕业论文是关于象形文字的,他又有书法和绘画基础,这种背景,也许正符合右老为制定标准草书工作所需要的人选。”刘彬彬说。
1933年,刘延涛因为父亲去世,回家乡奔丧,后来留在河南南阳中学教中文。一个月后,他接到于右任的邀请电报。“父亲起初并不想离开家乡,他的校长劝他:于右任自辛亥革命时期就投身革命,是一位值得追随的人,父亲才决心离开家乡。”到南京与于右任见了面之后不久,刘延涛加入“标准草书社”,与周伯敏、胡公石等一道,帮助于右任进行标准草书的编辑工作,自此也终生追随于右任。
标准草书的编辑工作,是非常繁琐的。刘延涛后来告诉刘彬彬,以“草”字为例,他们几个助手需要从浩繁的历代书法名家的作品中挑选,然后按辨识度高、比较容易写又有一定美感的标准进行筛选,然后将初步遴选出来的字交到于右任那里,由于右任进行二度编辑。
经过三年多的努力,1936年,《标准草书》第一次印本问世;后来又陆续推出第二次、第三次修正版……到1949年,已出到第六次修正版;到了台湾后,于右任并未放弃对“标准草书”的编辑工作,直到1964年去世时,已出到第九次修订版。“第十次是我父亲主持的,但他在序里写,右老走了以后没有他作修正了,所以不叫第十次修正本,而只是称作第十次本。”刘彬彬介绍。
当年,随着标准草书的编订,台湾也掀起一股标准草书热。刘彬彬说,当时曾有人建议于右任将标准草书制成教材,以政府的力量来推行,但是他还是决定用个人力量来推行此事。可是于右任生前矢志推广的标准草书,却最终未能成为主流文体。“现在很多人写草书,都要写得像右老,以模仿他的‘于体’为荣,而忽略了右老生前推行标准草书的初衷。”刘彬彬不无遗憾地说。
1949年11月,于右任从成都经昆明,飞到了台湾,落脚在台北市和平东路的青田街七号。蒋介石曾经要送给这位国民党大佬一栋花园洋房,但被于右任婉拒了。于右任的书房名叫“老学斋”,意即“活到老,学到老”。
20岁那年,于右任和家乡女子高仲林结婚,离开家乡后陆续娶了三位妻子,生下了四女三男。1949年,他的最后一任妻子沈建华将幼子于中令送来台湾,不到半年左右又离开台湾,后回到大陆,于右任后来就孤身一人居住台湾。几个子女中,除了大女儿于芝秀与丈夫屈武留在大陆外,其他的孩子后来陆续到了台湾。那时于右任喜欢将同乡的一位老人请到家里,聊起少年时期在家乡的轶闻趣事。刘彬彬说,于右任喜欢吃面食,而且喜欢吃硬硬的面,一位跟随他到台湾的陕西厨师,便经常给他做,也算略解乡愁。
1956年,于右任通过在香港的友人吴季玉与大陆的亲人取得了联系,汇来台币600元给于夫人高仲林和于芝秀母女。此后,吴季玉每年赴台为于右任祝寿,为他在海峡两岸传递家书。留在大陆的亲属经常把衣物托人从大陆送到香港,再辗转送到台湾。
1961年3月中旬,章士钊由香港回到北京,给周恩来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胡子(这是朋友们对右老的尊称)最近给香港吴季玉先生来信说:‘今年是我老伴的八十寿辰,可惜我不在大陆,今年她的生日一定会很冷落,不会有人理睬她的。想到这点我十分伤心!’”章士钊在信中最后说:“胡子的这种心情,请总理予以注意。”(www.xing528.com)
周恩来看到信后,让于右任的女婿屈武专程去西安祝寿。屈武带了儿子屈北大夫妇,以及于右任的外甥周伯敏赶往西安,为于夫人祝寿。事后,又将祝寿照片辗转带给于右任,于右任稍感安慰。
国民党政府退到台湾以后,于右任仍保留着他原来的“监察院院长”一职。而他的生活过得非常俭朴,向来布衣一袭,布鞋布袜。那时候,台湾中南部也有一些生活困难家庭的孩子,考上大学却念不起。有一次一个年轻人直接跑到“监察院”来,要找于右任。年轻人告诉警卫,自己并不认识于右任,但自己上学遇到了困难,就径直找到这里来。于右任听说消息后,拿出一张便签,批示把他下个月的薪水拿去给这个学生交学费。“他经常这样,手上没有钱,写字条给出纳”。当年于右任的三女儿于绵绵想要买件漂亮大衣,向父亲要钱,却遭到拒绝。“绵绵姐常抱怨,‘身为于家子,不如邻家儿’。”刘彬彬回忆。于右任的小儿子于中令要出国读书,于右任当时向别人借的钱。
当年41岁的刘延涛也跟随于右任到了台湾。于右任的住所前面有一座门房,最初,刘延涛和妻子就住在这间门房里,白天随于右任一起到“监察院”上班,闲暇时与于右任一起研习书法或者编辑标准草书。母亲经常跟刘彬彬说:“从早到晚,都看不到你父亲。”多年的相处,也使得于右任与刘延涛之间形成了既像师徒、也像父子的深厚情谊。
在于右任家寄住了一段时间后,妻子对刘延涛说:“我们不能永远这样寄人篱下。”劝刘延涛搬出去。刘彬彬说,台湾当时需要租地盖房,刘延涛也并没有这笔钱,他后来开画展卖画,才筹出钱来租地盖房。于右任的儿子于中令后来向刘彬彬回忆,当刘延涛告诉于右任要搬家的决定时,曾经踌躇了好长时间才开口。
不久,刘延涛夫妇搬到中埔一带,四处都是稻田,刘彬彬就出生在这里。“在我的记忆里,右老不是书本上的‘历史人物’,他就是一个亲切、和蔼的爷爷。”过年的时候,于右任喊刘彬彬过来,“娃,给你压岁钱!”压岁钱不多,只有10块台币,但是会让儿时的刘彬彬高兴很长一段时间。
儿时的刘彬彬经常被父亲带到“监察院”,于右任一见到她,就会用带着浓重陕西口音说:“娃儿来了?娃儿来爷爷这里!”“当时我常跳到右老的跟前,摸他又长又密的白胡子,玩完胡子,我还喜欢玩他那双手,他的手又大又软,我后来想,也许只有这样的手才能写出飘逸的草书吧!”刘彬彬微笑着回忆。有一次,正在父亲办公室玩耍时,刘延涛过来告诉刘彬彬:一会蒋先生或蒋夫人要来,让她暂时躲避一下。“蒋先生夫妇对右老也非常尊重,如果右老身体不好,或者有些大事情要和右老商量,蒋先生都会亲自上门来拜访,而不是将他召到‘总统府’里。”
刘彬彬还记得,于右任的办公室里堆了厚厚的一摞纸,都是各路求字的人送的,于右任也从来不拒绝。于右任平时要花很长时间写字,以应付络绎不绝上门求字的人。“他每天都写,他认为写字是一种很好的锻炼。”但是于右任却从来没有在台湾鬻字换钱。
刘彬彬说,于右任外出时,经常会看到很多署着“于右任”名字的招牌。对这些假冒者,他并不动怒,相反却显得十分宽容,他只是淡然地说:“这个人写得很好,可以自己写了,用不着冒我的名。”最近几年,有人出来声称自己曾为于右任代笔,刘彬彬对此则断然否认:“右老从来没有让人代笔。”她也曾向于中令求证过,于中令也否认有人代笔。因为刘延涛与于右任交往甚密,刘延涛生前也曾被问过是否替右老写过字,刘延涛的回答很简单:“我没有资格替右老代笔。”
晚年的于右任生活比较简单,除了为亡友写序、写墓志铭,或者出门参加诗会外,其余时间便是读书、看望朋友。后来由于腿有寒症,朋友上门的多,他到朋友家去的少。
1962年元旦,83岁的于右任在“监察院”参加了开国纪念会以后,回首半个世纪以前的往事,不禁黯然神伤。1月12日,他在日记中第一次写下了对身后事的意见:“我百年后,愿葬于玉山或阿里山树木多的高处,可以时时望大陆。(在这一段日记旁自注:‘山要最高者,树要大者。’)我之故乡,是中国大陆。”22日的日记里,他再次提及此事:“葬我在台北近处高山之上亦可,但是山要最高者。”
此时,生死的问题已时常萦绕于这位八旬老人。而海峡对岸的故乡,则成了他此生最后的牵挂。两天后,一夜未眠的老人,在天微微明时,写下了那首著名的《望大陆》:“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大陆;大陆不可见兮,只有痛哭!葬我于高山之上兮,望我故乡;故乡不可见兮,永不能忘!天苍苍,野茫茫;山之上,国有殇!”——可是当年这首诗被抄送给“台湾中央社”发表时,被误为“山之上,有国殇”,继而传播到大陆,谬传一时。
这首《望大陆》流传甚远,令人每每读起来都会有怆然涕下之感。不过刘彬彬对此特地解释:“这首诗是右老用圆珠笔写在一张纸上的,而不是外界想象的,用毛笔很正式写下来的一幅字。”
1964年7月,86岁高龄的于右任因感冒引起喉疼发炎,导致语言困难,饮食顿减,继而脚腿浮肿,不久住进台北有名的荣总医院。十几天后,病情稍有起色,但因为牙根被病菌侵蚀,必须拔去两颗牙,不幸导致细菌感染,继而转成肺炎。1964年11月10日晚,86岁的于右任与世长辞。这位老人的离去,使得追随他三十几载的刘延涛悲恸不已。
于右任弥留之际,其长子于望德与亲友及下属等人一起打开了他的保险箱,期望能找到遗嘱。保险箱打开以后,大家发现,保险箱里有一支钢笔、数方印章与几本日记。再有,便是他的三儿子于中令5月赴美留学时向银行借贷的4万元账本以及平日借副官宋子才的数万元的账单。众人目睹遗物,无不凄然。
保险柜里还有一份特别的纪念物,是于右任结发妻子高仲林早年亲手为他缝制的布鞋布袜。于右任早年所穿的青鞋、白袜、衫褂、衣裤,多为高仲林一针一线缝制的。于右任去台湾后,一直将高仲林早年为他缝制的布袜鞋子携带身边,常摩挲而不用,以为纪念。
因为于右任生前没有留下正式的遗嘱,众人决定以那首《望大陆》当作他最后的遗愿。经过多方勘探,最后选定淡水镇肖明里海拔700余米的八拉卡作为于右任的墓园。墓园朝向西北,隔着大海,那里有他魂牵梦萦的故乡。
于右任去世后的第三年,台湾青年登山协会在全岛发起募捐,最终在台湾的最高点——玉山山顶上为于右任建了一座纪念碑和一尊三米高的铜像。于右任终于了却了登高远眺故土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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