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3月21日凌晨,河内高朗街的枪声,曾震惊中国。本意暗杀汪精卫的军统特务,却误将其秘书曾仲鸣打死。“河内暗杀事件”本身以及它后来对中国历史的影响,一直是史家热议至今的一个话题。从一个儿子的角度来讲,幼年失父,是一个大不幸,但是从大历史来讲,78岁的曾仲鲁又有些“庆幸”父亲的死,死得及时。
那一年我还太小,只有4岁多一点,所以当妈妈带着哥哥孟济离开家的时候,我没有任何印象。那一天应该是1939年的3月20日,妈妈当时一定是满心欢喜地登上去河内的飞机,等待着与在那里的父亲会面,她根本没有意识到,一场巨变马上就要来临。
父亲是在1938年12月19日,跟随汪精卫、陈璧君夫妇等人,从昆明乘包机飞到安南(越南)河内的。父亲曾仲鸣与汪精卫相识多年,曾经担任过他的秘书,后来一直追随他,是他对外的“军师”和顾问,也是他外出旅行的经常伴侣。父亲当时的地位也非常重要——汪精卫身边有两个最主要的助手,一个是陈璧君,另一个就是父亲曾仲鸣,他掌管着汪精卫的财政大权。
按照约定,汪精卫到达河内后,日本方面发表愿意撤军的声明。可是12月22日,近卫文麿以首相名义发表了日华关系的第三次声明,却只字未提两年撤军之事。汪精卫大失所望,但他又觉得自己之前答应过近卫——一旦近卫发表声明,他要响应,于是1938年12月29日发表了《致蒋总裁暨国民党中央执监委》,史称“艳电”(注:29号简称“艳”)。不料就在“艳电”发表几天后,近卫文麿却突然宣布辞职,汪精卫的“和平运动”很快就落了空,而原本答应响应他“和平运动”的张发奎、何键等也变了卦。汪精卫一时左右为难,身边的一些人劝他先去欧洲待一段时间,看情形如何发展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走。
在重庆的蒋介石得知汪精卫出走越南之后,非常生气。1939年元旦,蒋介石主持国民党中央常委会,决定“永远开除汪兆铭的党籍”,并宣布撤销其一切职务。尽管如此,蒋介石并没有马上采取什么激烈手段,毕竟汪精卫曾是国民党的副总裁,也算是二号人物。所以这年2月,蒋介石私下里又派以前与汪精卫私交较好的谷正鼎到河内,劝说汪精卫去欧洲旅行,出国护照由重庆方面办理,并从香港一家银行拨给一笔钱做旅费。下一步应该怎么走,汪精卫也犹豫起来。
谷正鼎带到河内的三本护照,两本是红皮的,也就是外交护照,是给陈璧君和我父亲的;一本是黑皮的,也就是私人护照,是给汪精卫的。重庆方面大概是这样考虑的:汪精卫已经被开除党籍和撤销职务,所以他不能拿外交护照。而曾仲鸣和陈璧君没有问题,所以可以拿外交护照。这又把汪精卫激怒了。他认为要么三本都是普通护照,要么三本都是外交护照。为了这个护照问题,双方在那里争来争去,你来我往了好长时间,转眼就到了3月份。
抗战爆发后不久,为了躲避战火,妈妈带着我们三个孩子和一大家子人避居香港,住在香港太子道292号。母亲后来告诉我,有一天她突然听说父亲到了河内。母亲不怎么关心政治,也不太清楚具体发生了什么。只是这时候接到父亲发来的一份电报,让她去河内见个面,因为他们要去欧洲待一段时间。我和弟弟都还小,妈妈就决定带7岁的哥哥去河内看爸爸。
妈妈和孟济是20号下午到的河内。妈妈后来回忆,当天下午,她和爸爸带着哥哥,和汪精卫家人一起去爬了山,晚上回到了汪家。
父亲到达越南之后,并没有和汪家人住在一起,而是单独住在法国人开的Métropole(大都会酒店)。父亲在法国生活了十几年,对这里的一切感到很亲切。况且这里的条件比重庆舒适许多,所以他在那里待得很满意。父亲喜欢西式的东西,写信告诉母亲,自己在河内结识了法国春天百货公司的老板阿兰先生,从那里买了一套银质刀叉。汪夫人也喜欢漂亮东西,看到父亲买了,她觉得一定也不错,也跟着买了一套。
汪精卫到了河内之后,中国领事馆帮他在领事馆对面的高朗街租下了房子。因为随行人员比较多,实际上租的是高朗街25号和27号两套相邻的房子。每幢房子都有3层,每层中间都有门相通。房子的正面临街,汪精卫与陈璧君住在25号三楼临街的房间;他的大女儿汪文惺与女婿何文杰住在三楼后面的房间;二楼则住着汪精卫与陈璧君的晚辈、亲戚等一些人。平时汪家人都在25号饭厅前一间客厅里聚集。
高朗街27号的格局与25号完全一样。平时这幢房子没有人住,三楼临街的那个房间,既可当客厅也可当卧室,平时有事需要商议时,他们才会到这里。因为母亲来到河内,当天晚上,父亲离开了他平时居住的酒店,和母亲一起住进了这个房间;27号三楼后面的房间,住着朱执信的小女儿朱微——她后来嫁给了汪精卫的侄子汪德旋。朱执信的大女儿朱始嫁给了陈璧君的弟弟陈昌祖,他们平时也住在27号,不过据母亲回忆,那一天晚上,陈昌祖并不在,只有朱始带着孩子住在里面。孟济大哥则被何文杰和汪文惺两口子接到他们的房间里。晚上,一群人在客厅里聊天之后便各自散去。谁知道没过多长时间,就发生了震惊一时的暗杀事件。
很多年后,我终于有机会去越南河内。我还特地去寻找那幢房子。“高朗街”街名还在,只是那些房子早已荡然无存。母亲在世时,很少给我们讲这一段经历,也许在她心中,这是一个永远无法弥合的伤口。母亲晚年的时候,跟我一起住在瑞士。有一年我刚刚买了一个家庭摄像机,觉得很有意思,就让母亲讲以前的故事。只有这一次,母亲才第一次详细地回忆起那些细节。
那天晚上,突如其来的枪声把他们都惊醒了。父亲当时说了句:“我出去打电话!”就开门向外走——电话在楼下二层。刚到门口,他看到了一个女人的身影,以为是汪精卫的女儿汪文惺,就叫了声她的小名“美美”,赶紧拉她进屋躲避。其实那并不是汪文惺,而是住在他们后面那个房间的朱微。这时候母亲听见父亲说:“我受伤了!”母亲起初并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还很奇怪地问他为什么——其实这时父亲已经被子弹打中了腿,母亲让他躺在床上,她自己赶紧去顶着门,把门锁住。
这时候,刺客们从一楼一路开枪上来。房间的门很薄,子弹一下子就打了进来。妈妈也中弹倒在地上。刺客用斧子把门劈开一个洞,伸手进去扫射——事后在他们的房间里,找到了40多发子弹。父亲身上多处中弹,从床上滚到地上。刺客们似乎看到母亲倒在了地上,并没有对她扫射。母亲还对倒在血泊里的父亲说:无所谓了,我们两个就一起死吧……
过了一会儿,枪声终于停了。何文杰和汪文惺跑过来,看到他们俩躺在地上,身边是一摊血。朱微躲在门后墙角的位置,逃过一劫。何文杰不会说法语,他把已经快瘫软的朱微连拖带抱地弄到二楼的电话那儿,叫了救护车,把父亲和母亲送到河内的法国陆军医院。
父亲的情况最严重。他的胸部和腹部中了许多枪,马上被送进手术室。何文杰的血型与父亲一样,都是B型,医生就直接从他身上抽血给父亲。当时父亲尚有意识,还对何文杰轻轻地说:“阿杰,浪费你的血了……”父亲的小肠中了许多枪,已无法缝补,医生直接将一尺多的小肠切除。听说父亲当时还比较镇静,因为他主管汪精卫的财政,所以他还叫人把支票簿拿来,要签一张空白支票,以防万一有急用而取不出钱来。他人已非常虚弱,签了好几次,才选了一张没有太走样的。
母亲当时也身中三枪。后来的事情,她只记得,有人把父亲抬过来,让她亲一下他,跟他说再见。母亲连声说:“他还没死呢!还没死呢!”其实那时父亲的心跳已经停止了。这一年,他43岁。
那是1939年3月21日的下午。实际上母亲到达河内还不到24小时。
那一年,妈妈在河内的医院治了两个多月才康复。医生感慨她运气真好:一枪打到了腿上,膝骨竟然没有被打碎;还有一枪打穿了她的背部,所幸没有碰到动脉,所以她大难不死。身边的大人们都没有告诉我们三个孩子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妈妈一直骗我们说,爸爸到国外去了。爸爸以前的确也时常出国,所以那么长时间没见他,我们也没觉得有多奇怪。哥哥孟济那天晚上没有看到那个场面,所以他也不知道爸爸死了。对这次河内之行,他最感兴趣的是坐上了法航有三个引擎的新飞机,回来之后一直和我津津乐道这一点。
汪精卫的身边虽然有一些警卫,但身在异国,不能携带武器,所以事发当晚,他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刺客们行刺完毕,又按原路撤走,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他们离开的时候留下了胶鞋、手套和两排没用过的完整的子弹。
事情一发生,汪精卫和他身边的人就知道:刺客们是冲着他来的,而父亲是被误杀的。其实当天晚上,汪精卫听到枪响后本要出门查看,但被女婿何文杰拦住。很巧的是,平时连接25号与27号的那道门都是开着的,只有那天晚上被关上了。否则刺客们很可能就穿过去找到汪精卫。
汪精卫得知父亲受重伤后,非常悲痛。他从住所打来电话,坚持要来医院看我父亲。汪精卫身边的人,包括陈璧君在内,都不同意,他们担心刺客们仍在门外潜伏,见到汪精卫后会继续追杀。法国警察也劝汪精卫不要冒险去医院。但汪精卫流着泪说:“我是看着仲鸣从小长大的,他又为我工作多年,我一定要去看他!”陈璧君与何文杰只好从医院赶回高朗街的住所。他们最后想出一个办法:一位在当地工作的朋友开着车过来,陈璧君坐在前面司机旁边的座位上,汪文惺与何文杰分坐在后面,汪精卫夹在他们俩中间,尽量把身体放低,以免被外面看到。
大门一开,车子一冲而出,以免被人跟踪。到了医院,父亲已更加虚弱无力,还勉强安慰汪先生。在家人的催促下,汪精卫短暂停留后,还是按照来时的办法坐车离开了。回到家后,他一边擦眼泪,一边为父亲找出一套干净的衣服让何文杰带回医院备用……
刺杀当天,当刺客们翻墙而出的时候,有三个人被闻声赶到的巡警抓到。他们当时都用了假名字,自称是小商人,激于爱国之心,奋而杀人。本想杀汪精卫,不想却误杀了曾仲鸣。事实的真相现在已经很清楚:这次暗杀是在戴笠指挥下进行的。负责这次行动的是军统行动组负责人陈恭澍。他组织了18个人的行动组,很早就进入河内。他们通过对面的领事馆,一直在观察汪精卫的动静,伺机寻找下手机会。
父亲和汪精卫等人,当时对这一切并不知情。母亲后来回忆,她到的当天下午,和汪家人一起乘车出去爬山的时候,路上一直有车跟着他们。中途休息时,一位自称是警察的法国人来到他们身边,劝他们不要到偏僻的地方,因为他们接到情报说有人要对汪先生不利。所以他们一直跟在后面,暗中保护。听到这个人的一席话,大家将信将疑,后来还是取消了出游计划,掉头回家。后来陈恭澍的回忆里也提及,他们驾车追踪这一行人,本想伺机下手,但是因为目标突然调头返回而告吹。
后来有一些文章说是因为母亲到来,汪氏夫妇把他们的卧室腾了出来,才导致后来的误杀。这个说法是不准确的,因为汪精卫与陈璧君一直住在25号三楼没动过。不过,既然军统特务们为这次暗杀筹划了那么长时间——而且,据陈恭澍回忆,其间还派过一个叫唐英杰的刺客蹿至屋顶,用“倒卷帘”式查看过房间——为什么还会出此重大失误?所以有些学者认为,这次暗杀事件,还有很多蹊跷之处,甚至有人认为,军统是故意打死秘书曾仲鸣,意在给汪精卫一个警告。
在我看来,这种可能性并不大。其实军统特务的能力也不是外界想象的那么高,甚至可以说,组织得也一塌糊涂。我后来看了陈恭澍的回忆,在此之前,他们设计过很多刺杀行动,先是想在浴室里下毒,没有找到机会;又在3月20日那天白天开车跟到郊区想行刺,结果车子调头回来,也没有得手。正是因为觉得白天错失良机,他们深为恼火,才断然决定在当天晚上就开始行动。他们的效率没有那么高,打的时候也乱打,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影,以为是汪精卫和陈璧君。具体进入高朗街行刺的是王鲁翘。他好像喊了声“汪先生”,我爸爸没有回答,他就开始扫射。要翻墙走的时候,一下子被法国警察抓住三个人,所以我觉得他们没有那么精心设计。
不过,略显奇怪的是,陈恭澍本人1941年在上海被捕,后来投靠了李士群的“76号”,1949年后又去了台湾,他的经历也很特殊。陈恭澍被“76号”抓到时,陈璧君还亲自审问他,问了他很多河内行刺的细节。按道理说,陈璧君恨他恨得要死,但不知道为什么最后还留下了他。这一点我也一直迷惑不解。几年前我看到了陈恭澍的回忆录,就像看历史传奇,没什么特别的感想。倒是听妈妈的口述,切身得多,也伤感得多。
对于1939年河内的暗杀事件,曾有史家这样评论:“河内的枪声,爆出了一个汪政权。”他们认为,日本方面,近卫文麿下台之后,继任的平沼首相对汪精卫比较冷淡;而汪精卫也有远赴法国的打算。如果不是父亲遇刺,汪精卫也许最终不会被激怒,从而走上与日本人合作的道路。历史不能假设,我也不知道如果没有遇到暗杀事件,汪精卫又会做出怎样的选择。但是有一点至少是可以肯定的:父亲的遇害,宣告了汪精卫与蒋介石之间的彻底决裂。
暗杀事件没多久,蒋介石又一次派谷正鼎携亲笔信来河内。谷正鼎一再对汪精卫表示,蒋先生对暗杀事件毫不知情,而且保证尽快缉拿凶手——蒋介石事先对这次暗杀行动是否知情?现在似乎也找不到特别明确的证据证明这一点。但是此时的汪精卫,已经完全失去了对蒋介石的信任。在此之前,汪精卫身边的人已经遭遇过数次不测:先是1939年1月16日,梅思平在香港的路上被数人袭击打伤头部;1月17日,林柏生在回家途中被两个大汉用斧头砍伤头部;1月18日,汪精卫的外甥沈次高在澳门被人开枪打死。汪精卫认为这一切都是针对他而来的。这一次,又是与他相识多年、感情十分深厚的曾仲鸣去世。汪精卫悲痛之余,也陷入了对蒋介石的极度愤怒之中,认为蒋介石对他太过心狠手辣。
汪精卫到了越南之后,他身边有一大批的随从,包括他的侄子、陈璧君的侄子等,而且他的大女儿汪文惺与女婿何文杰就是在河内举行的婚礼。对他们来说,原本是过着很正常的生活,也并没有感觉随时有人要行刺。突然遇到这暗杀事件之后,汪精卫和他身边的人非常慌张,觉得在越南非常没有安全感。
暗杀事件发生在汪精卫与重庆政府交涉过程之中。事件发生后,汪精卫仍留在河内,过了一个多月,才决定到上海租界暂避。而日本获知刺杀事件后,影佐祯昭、犬养健等人前往河内“营救”汪精卫。但是,汪精卫提出:一不乘日本船,二不住日本控制的虹口,由陈昌祖租了一艘700吨的法国小轮航行去了上海。4月20日,汪精卫夫妇与陈昌祖等人一同登上小船离开河内。犬养健和影佐在后面的大船“北满丸”上跟着。因海上气候恶劣,小船被刮到小岛上,失去了联系,几天后才被重新找到,日本跟随的“北满丸”乃乘机追上,把汪的小团体接到上海。
一旦上了日本的军舰,汪精卫实际上就已经被日本人控制起来了。
我想汪精卫心里也很明白,他走上了一条什么样的道路。1940年11月底,他身穿礼服站在“行政院”礼堂的石阶前,欢迎日本特使阿部信行到来时,忽然痛哭,而且用力抓自己头发。他也很清楚这段历史将为他留下千古骂名,只是那时候,他已经没了退路。
后来母亲带着我们也在南京住了一段时间,我们的家就在汪公馆对面,妈妈时常去颐和路34号看汪精卫,陪他和陈璧君吃饭。母亲后来告诉我,那时的汪精卫时常很愁闷的样子,有一次回到家后哭了起来,还挂起了国民党党旗。
母亲不懂政治,但她尊敬汪精卫,视他为兄长。在她眼中,仲鸣有缺点,而“四哥”汪精卫则是绝对的完人。不过她大概也对汪精卫组织的“政府”有很多疑惑,有一次问他:“如果日本人要我们打重庆怎么办?”汪精卫回答:不会的,我们的军队只要保护我们自己,不会帮日本人打的。汪精卫可能觉得我妈妈没什么政治概念,有一次跟她说:“很多东西我都没有向你讲,讲了你也会难过,还要保守秘密,不如你一点都不知道的好。”
父亲一生同日本没有什么瓜葛,没留学过日本,也没有日本朋友。而他的死,竟促成汪精卫投靠日本,是很讽刺的。可是有时候我也忍不住这样想:如果没有这次暗杀事件的话,他们按计划到了法国,那也只会是暂时的。因为到了1939年9月,法国也陷入战事,他们也不可能常住在那边,最终的结果也未可知。以他对汪精卫的信任及追随,如果没有死,而汪政权在南京成立后,他必然会是伪政府里的主要成员。那么过了五年,他肯定会与陈公博、林柏生等人一样被押去枪毙,还要负上“汉奸”的罪名。从这一点上讲,我又庆幸,父亲的死,又死得其所。
父亲去世后,他的朋友、巴黎春天的老板阿兰先生出面,安排下葬在通常只有法国人安葬的拉雪兹神父公墓。下葬时,我妈妈没有在场。我后来去河内时,还曾试着找过他的坟,结果发现:越南解放后,所有法国人埋在越南的骨骸全部运归法国本土,收在地中海畔的一座万人墓里。父亲的遗骨大概也在其中。
汪精卫的家人曾经和我说过这样一句话:自你爸爸去世以后,我们没有开心过一天。其实父亲与汪精卫相识多年,他绝不仅仅是其身边一个简单的“秘书”的角色;而汪精卫对父亲而言,也是亦师亦兄亦友。
这段故事,要从我母亲的家族讲起。方家出自福州,依靠茶叶生意成为富商。我的伯公,也就是我外公的哥哥方家澍,考上了举人中了进士。回乡的时候当地百姓很隆重地给他修了一个凯旋门,让他骑马从下面过,很有点衣锦还乡的意思——我1978年到福州的时候还看到这个凯旋门,那时候还没拆,现在大概没有了。方家澍后来被派到浙江做官。他用官俸回福州买房置地,积累了不少家产。方家是大家族,父辈兄弟三人的儿女、媳妇及仆从上百人同住城中“九彩园”大院。
在清末,许多有志青年鉴于中国穷、弱,都盼出国到欧美学习。日本明治维新之后,跻身列强,成为最热门的留学目的地。方家澍虽然是传统读书人出身,但是思想并不保守。正是在他的支持下,方家的年轻人成为第一批出国学习现代知识的人。母亲的五哥去了法国;六哥方声涛进入日本士官学校学军事;七哥方声洞则去了千叶医学院。七姐叫方君瑛,1903年,方家澍出钱也把她送到了日本——在那个年代,能把女孩子送出去读书,实在了不起。方君瑛也很争气,学了几个月的日语后,通过了东京女子师范大学的考试,成为这所学校第一个中国留学生。那个年代,也正是革命思潮风起云涌之时。1905年,孙中山在东京成立中国同盟会,方声涛、方声洞与方君瑛都加入了同盟会,成为同盟会的第一批成员,立志追随孙中山参加革命,推翻清朝政府。方君瑛为人正直,有胆有识,虽是女孩子却被同志们选为同盟会暗杀部部长,被称为“同盟会女杰”。方君瑛也非常认真,学习之余,还常常练习投掷手榴弹。
方家的第四个儿子叫方声濂,很不幸,婚后第三年他就因病在上海去世,留下妻子曾醒和一个儿子。当时曾醒只有21岁,在中国的大家庭里做寡妇是很受气也很凄惨的。方君瑛与嫂子曾醒是很好的朋友,她觉得嫂子就这样荒废一辈子太可惜了。所以就给她父亲写信,希望把曾醒也送到日本学点知识,将来也好独立。那时候,方家澍因心脏病在上海去世,家境大不如以前。外公觉得学费太贵。方君瑛提出,她可以把自己的奖学金分一半给曾醒用。不久,方声洞回到福州,把曾醒和她的儿子方贤俶接到了日本。曾醒在方君瑛的影响下,也加入了同盟会。
那时候,在日本东京法政大学留学的汪精卫,成为孙中山手下的一得力干将。汪精卫口才好、相貌也好,经常跟随孙中山到海外向华侨演讲、筹款。在一次去南洋筹款的时候,当地富商陈耕全的女儿陈璧君对其一见倾心,不仅捐钱捐物,还要追随汪精卫去日本。陈璧君是在南洋长大的,没有中国女孩子所受的那些传统礼教的束缚。就这样,17岁的陈璧君也去了东京,要为同盟会工作。孙中山为此还特地写了一个条子说愿意让陈璧君加入同盟会。汪精卫当时是《民报》的主笔,所以陈璧君就到《民报》去工作。考虑到陈璧君在日本孤身一人,年龄又小,孙中山就委托方君瑛和曾醒两个人去照顾陈璧君,她们三个人后来结拜为干姐妹。
当年,当汪精卫决定冒险入京行刺摄政王载沣,以壮烈一举挽回革命者的声誉时,他们还专门成立了一个七人“暗杀小组”。方君瑛、曾醒、陈璧君都是成员。她们各自把炸药缝在棉背心里,从日本坐船到天津,再坐火车到北京,因为背心里面全是炸药,密不透风,方君瑛和陈璧君后来告诉我妈妈,她们一路上热得要死。她们后来也觉得炸药在她们身上没爆炸,简直不可思议。为了纪念这次“死里逃生”,他们七人还拍了一张照片留念,这张照片现在我还有。
汪精卫和黄复生把炸药埋在后海银锭桥下,他们的计划是:他们藏在桥下,等载沣的马车从醇王府出门过桥时引爆,同归于尽。前一天晚上,汪精卫找到陈璧君,两人一边握着手,一边流泪,以为天亮就是诀别。没想到有人半夜出来发现他们形迹可疑所以报了警,警察顺藤摸瓜,很快抓到了汪精卫和黄复生,喻培伦和陈璧君刚好出去,逃过一劫。后来的结果大家都知道了:审理此案的肃亲王决定免他一死,判他终身监禁。陈璧君买通狱卒,给汪精卫写了一封很热烈的求婚信。汪精卫看后大为感动,就把手指咬破了,写了个“诺”字。这次未果的暗杀行动,倒是成全了汪精卫与陈璧君的感情。
那时在汉口做公司经理的外公方家湜根本不知道,他在日本的几个孩子都成了“革命党”。方君瑛与方声洞都参加了1911年的黄花岗起义。起义前,姐弟二人还到照相馆合影一帧寄回家做纪念,相片上面他们给父亲留下这样的话:“儿等报国,即以报亲,尽忠亦即尽孝。”方声洞与林觉民、喻培伦等人都自告奋勇充当敢死队员。而当时分配给方君瑛与陈璧君、李佩书等几个女同志的任务,是让她们出去跟胡汉民联系,把军火运进广州城。于是她们假扮奔丧的女眷,披麻戴孝,陪伴胡汉民扶着三口装满枪支的棺材进入广州。(www.xing528.com)
谁知快到广州城时他们发现城门紧闭,只有一老人坐于门下,对他们说:“年轻人,不能进去了,里面事已失败,你们快点走吧!”原来官方闻得风声后,已全城戒严。形势对起义军非常不利,有些同志主张改期。黄兴不同意。4月27日下午,黄兴带领120名敢死队员,臂缠白巾,手执枪械炸弹,直扑两广总督署,想生擒两广总督张鸣岐。张鸣岐越墙逃跑,黄兴等便放火焚烧督署衙门。黄兴带领方声洞与朱执信等出南大门时,与另一支起义军相遇,双方发生误会交火,方声洞死于乱枪之下,牺牲时年仅25岁。事后,黄兴向党内报告起义经过,对方声洞这样评价:“以如花之年,勇于赴战。”
黄兴当时带领的那支敢死队只有120人,里面的朱执信、邹鲁、方声洞、林觉民、喻培伦等人,都是知识分子当中的精英。这些“秀才造反”,就是凭着一腔热血拿枪上去跟清兵打,结果伤亡惨重。方君瑛本来早就抱定杀身成仁的决心,结果她没有死,弟弟却牺牲了,方声洞的死对她打击很大。
辛亥革命成功以后,汪精卫从狱中获释,终与陈璧君在广州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婚礼。为他们证婚的,是已经当上广东都督的胡汉民。汪精卫和胡汉民曾经是最好的朋友,革命成功之后,他们却变成了政敌。正应了那句话:可共患难,不可共安逸。后来胡汉民卷入廖仲恺案,汪精卫要抓胡汉民,胡汉民就跑到汪精卫家里去了,陈璧君把他留了下来。后来汪精卫打电话给陈璧君,说胡汉民叛变了,抓他杀他也不可惜。陈璧君告诉他:你不要讲话,胡汉民就在我们房间里。把汪精卫气得把电话扔到地上。
那一天,方君瑛带着她的十一妹——也就是我的母亲方君璧参加了这场婚礼。母亲后来回忆,婚礼那天摆了几十桌酒,汪精卫一身白衣白裤,陈璧君则是黑上衣黑裙子。她一度还羞得躲在房中不肯出来。那个时候,这些年轻的革命者肯定以为,等待他们的那些未来的日子,就只有幸福和安宁吧……
因为有了这些生死与共的经历,方君瑛、曾醒与汪精卫、陈璧君之间结成了一种特别深厚的情谊。那时候的他们也都是一腔热血的理想主义者。他们在革命之前都曾宣誓过:革命成功后,一不做官,二不做议员,愿意功成身退、解甲归田。他们只希望政府能提供一笔官费可以出国读书。袁世凯已经上台,他当然乐得把这些革命党人送出去,以免留在国内多事,所以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他们四人得到的官费很优厚,每一份足够两个人用,所以方君瑛就决定带她的妹妹方君璧,曾醒带了儿子方贤俶和弟弟曾仲鸣,陈璧君带了她的弟弟昌祖,加上汪精卫,一共8人,1912年乘船离开中国。那一年,曾仲鸣16岁,方君璧14岁。父亲在家里排行第十,他们喊他“十弟”,排行十一的母亲则被喊“十一妹”。
他们这8人先是到了南洋陈璧君的家。陈璧君的父亲陈耕全是橡胶园主,很有钱,陈家在海边有别墅,这8人在陈家的别墅里住了一个月之后,又继续起程。那时候坐船去欧洲,要在海上航行很长一段时间。大家都不怎么会讲外文,陈璧君的弟弟陈昌祖年龄最小,只有8岁,他曾在马来西亚的英国学校寄宿过,在船上有时就由他来做翻译。陈昌祖在学校吃惯英国人的白煮鸡蛋和白煮土豆,所以在船上也点这两样。他们这8人吃了几天的鸡蛋和土豆。母亲后来回忆,她看到船上其他人都有鱼和肉可吃,还奇怪为什么只有他们吃这两样。直到有一天他们忍不住问别人,才知道事情原委,后来也才吃上别的菜。
其实母亲的原名叫方君玉。汪精卫觉得“君玉”这个名字不好听,他说既然陈璧君喜欢十一妹,都有一个君字,那不如倒过来叫君璧怎么样,所以母亲的名字后来就成了“方君璧”。
到了法国之后,他们这8人在巴黎以南30公里的蒙塔奇租了房子住了下来。一句法语都不会的仲鸣、君璧进入法国学校寄宿读书,周末回家,由蔡元培教他们中文,汪精卫教历史和诗词。成年后,他俩不但能读写中文,还能作诗作词,父亲更写得一手好字。这要感谢蔡元培和汪精卫为他们打下的中文底子。我后来看过父亲与母亲之间的通信,他们都是用中文而不是用法文写。
1914年夏天,欧战爆发,这个中国小集体迁移到法国南部的波尔多,避开战火。那段特殊的时光,也使他们之间的友情更加牢固。汪精卫也用自己的方式铭记这份特殊情谊——他的大儿子叫汪文婴,就是为了纪念君瑛;大女儿叫文惺,是为纪念曾醒。文惺刚出世时,是个早产儿,医生都认为活不了太久,那时汪精卫与陈璧君回国参加反袁世凯革命,全凭君瑛和曾醒用棉花蘸牛奶喂她,她才得以生存下来。
喜欢画画的母亲在1917年考上波尔多的美术学校,正式开始了她的艺术生涯。母亲在这里从开始学习画石膏像开始,她很有天赋,画得很好,老师也很赞赏她的作品,这给了她很大鼓励。后来想如果继续画下去,不如干脆到最高学院去试一试。于是她就带着她的画作去了巴黎,给老师们看。他们都觉得她画得很好。几个月后,母亲正式考入巴黎国家高等美术学院,成为第一位进入这所学校的中国女性。
巴黎美院当时还分男女教学,教女生的是一个叫恩贝尔的老先生,他只教素描、水彩画,却不教油画。他可能觉得油画是最难的,而女孩子不必要学油画。可是想做一名画家的话,必须学习画油画。母亲班里有一个犹太女孩子,她之前学习过油画,她来教母亲怎样买颜料、画布,怎样画画,她们白天就跑到街上画人物、画街景,到了晚上太冷了就跑回学校上课,所以母亲的油画等于完全是自学的。
刚到法国时,方君瑛曾经对君璧和仲鸣说:你们应该像我们一样,有如兄妹,好一辈子。在母亲眼里,这句话就像誓言一样。可是慢慢地,仲鸣对君璧的感情就有了变化。可是,君璧听了他的表白之后,却非常生气,大概一是觉得有点亵渎这种纯洁的兄妹之情,二来她觉得大家都是出来读书的,不应该谈恋爱浪费时间,所以就不搭理仲鸣。君璧的性格像方家人,意志坚定,她的决心也很大,整整两年都没有跟他说话。
那时候,中国国内政局仍然动荡不安,汪精卫他们经常回国参加诸如“二次革命”这种政治运动。有一段时间大人们都回国了,只剩下他们两个管理更小的小孩子,不得不重新开始交流。仲鸣和姐姐曾醒一样,性格温顺。他每天都会采一大把野花,偷偷放在君璧的房间里,有一天君璧终于感动得掉了泪……他们的感情也得到了大人们的祝福。1922年,他们两人在安纳西湖畔结婚。
父亲本来是学化学的,在波尔多大学毕业后,又进入巴斯德学院攻读硕士学位。不知道是否受到汪精卫或蔡元培的影响,他后来愈发觉得自己更喜欢的,还是文学。于是他转学到里昂大学文学系,最终拿到博士学位。
1921年,里昂大学与广东大学在里昂合设中法大学,专门接收中国学生。大学由吴稚晖任校长,父亲做秘书长,负责管理校务,以及中法双方的联系等。比如学生的学费没到、付不起学费需要找到他,谁的自行车被偷了也去找他。父亲少年时即到法国,在这里多年,其实他本来同中国人的关系不是那么亲密。而中法大学三年秘书长的工作,让他有机会认识了很多中国学生,才逐渐回到中国人的圈子里去。
当时吴稚晖亲自在上海招了120名学生,他们一起乘船到马赛,成为中法大学的第一届学生。这批人里面有很多人后来成为很有成就的人,包括学画画的潘玉良、常书鸿、孙福熙,写作的有苏雪林、李丹等。他们刚到法国时都不会说法语,也不熟悉法国的情况,所以我妈妈就替他们做翻译,带着女孩子出去买东西、吃饭、喝咖啡等,就跟那些中国女孩子很熟悉。
婚后,母亲在巴黎租了一个画室,当时还在坚持画画。母亲有时也去大磨坊,买票就可以进去,里面有祼体的模特可以画,潘玉良就经常去大磨坊画。1924年,母亲带着她的几幅画去沙龙试试看,没想到《吹笛女》和另一幅作品《H小姐的画像》很顺利地被沙龙收了,于1924年在巴黎美术沙龙展出。因为她是第一个进入沙龙的东方女性,在巴黎引起了轰动。《吹笛女》被一本艺术杂志作为封面使用,记者纷纷来采访她。母亲觉得一切都很容易,就像一场游戏。
《吹笛女》的原型叫方裕,也是中法大学的第一批学生,学习音乐。方裕后来改名“方于”,她与同一届的李丹结婚,他们回国后开始翻译《悲惨世界》。其间经历了不少政治运动,历尽坎坷。李丹1977年去世后,方于忍痛继续翻译,终于完成全部译稿。1976年我妈妈回来在南京见过方于一次。
那段时间,母亲在巴黎,父亲在里昂,他们几乎每天都写信。父亲的房东太太都奇怪:为什么你刚从巴黎回来就写信?我想那时大概是母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时光推移,他们这个特殊的大家庭,到后来就渐渐地解散了。汪精卫与陈璧君回国参加一次又一次的运动,反袁世凯,反军阀;1922年,广州成立了一所执信学校,方君瑛与曾醒也受邀回国,分别担任校长和学监。
听母亲回忆,方君瑛是一个很正直、很严谨的人,她每一件事都很认真地去做。她一到法国就去认真地学法语,最后拿到数学硕士学位,那是东方的女孩子第一次在法国拿到数学硕士,也是非常了不起。不幸的是,回国前夕,方君瑛在波尔多街上被汽车撞倒,脑部受伤。伤愈后发现记忆力退化,神经衰弱,她很焦虑。
方君瑛在法国一共待了10年,过的是十分简单的学生生活。可是回国后,她看到的情形是中国社会依然秩序混然,贫穷落后未改,即使是上海那样的大都市,也是满街乞丐。方君瑛是个认真而纯粹的人,当年革命成功之后,本来有人请她做福建省教育厅长,但她认为革命不是为做官,所以只接受了做福建女子师范校长的委任,著名作家冰心就是该校学生。可是回国后更让她失望的是,那些从前的革命同志都变得腐败而堕落,内斗不断,抽大烟、娶小老婆,比清王朝还有过之而无不及。方君瑛的理想完全破碎。她觉得当年那么多人为革命付出生命代价,包括她的弟弟方声洞,可是现在看起来,究竟意义何在?……
方君瑛年轻的时候,家里也给她定过一门亲。未婚夫看方君瑛那么激烈地革命,担心惹祸上身,要求退婚。可是民国成立之后,方君瑛名气大响,他又想结婚,方君瑛很看不起他,就一直拒绝。可是未婚夫告诉她:你不答应,也是我妻子,我就这样守着你。方君瑛毕竟仍受中国传统文化的束缚,不像陈璧君那样,敢于主动而大胆地掌握自己的感情,所以这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压力。
车祸后遗症留下的病痛、对中国现状的绝望以及不堪婚姻困扰,重重压力下,1923年6月12日,方君瑛在上海吞下大量吗啡自杀。她在遗书中说:“国危如卵,民若倒悬,而同志尤多他背弗振,社会腐败至极。自恨力不能济,只有死耳!”
汪精卫对方君瑛素来比较尊重。他在广州得到噩耗后,极为震惊。他特地赶往上海,参加方君瑛的丧事。他后来给我父亲母亲的信中数次提及此事,后悔不该召方君瑛回国,后悔回国后没有好好给予照应。汪精卫也知道,方君瑛的绝望就是因为中国的革命变成这个样子,所以沉痛之余,他也很自责。
现在网上有一些文章,说方君瑛之死,是因为卷入了汪精卫与陈璧君的情感之中,因不堪三角恋情的困扰而自杀,这完全是没有根据的。这个说法大概来源于香港出版的一本名为《汪精卫恋爱史》的书。母亲当年在香港看到此书,非常生气,她还专门写了封信,痛斥此事。
1925年,汪精卫在与胡汉民的争斗中赢得胜利,出任广州革命政府主席。跟一手建立了黄埔军校的蒋介石相比,汪精卫手上既无军队也无一套可以信赖的组织系统,于是他就想到从小在他身边长大,像弟弟又像学生的曾仲鸣。父亲毫不犹豫地接受邀请,进入到国民政府做秘书。
因为对中国政治不感兴趣,一年之后,母亲又回到法国。但是这次回国,对她帮助最大的是结识了“岭南派”画家高剑父。高剑父教她怎么用中国的纸、笔和颜色来画画。之前她受过专业的美术训练,专门学过素描,所以她画中国画,比如画花尾的时候,先是用铅笔画轮廓,再上颜色——传统的中国画家不是这样画的,他们一般是一笔画的;她还把西方学到的透视法、明暗、阴影等技法用上去,又不是纯粹的中国画,所以她的画很有特点。
回到巴黎后她有一次找到巴黎美院的校长阿贝尔·贝纳德,想请他做老师。结果贝纳德告诉她:你已经画得很好了,我没有资格做你的老师。不过我们定期有个沙龙,你可以带着自己的作品来参加,我们互相交流一下。通过贝纳德的介绍,方君璧的名字也渐渐被巴黎艺术圈所知晓。母亲后来连续几年送作品参加春季和秋季沙龙,屡获好评。
那时候的父亲,很快被提拔为汪精卫的秘书,后来又做了铁道部副部长。在中国纷乱的政治当中介入得越来越深。可是从父亲的性格来说,他其实更像个文人。他一向喜欢中国书画,父亲回国做官,也有了钱,开始收藏。他为自己的收藏取名“颉颃楼”。“颉颃”一词取自《诗经》,“燕燕于飞,颉之颃之”,是说两只鸟比翼双飞,寓意婚姻美满。在吴湖帆的建议下,他收藏了大量中国的古书画,包括赵孟、董其昌、沈周、仇英等人的作品等。抗战爆发后,南京国民政府转移到了汉口,只让他们携带两个手提箱的东西。父亲面对着一屋子的书画,哪个也舍不得。最后父亲看到桌边有幅沈周画的兰花,就顺手带走了这一幅。守卫南京的唐生智要采取“坚壁清野”政策,先把房子统统烧掉,说是让日本人来了没地方住。我们在南京的房子也被烧掉。所以父亲当年的收藏,除了部分转移到香港之外,其余很多东西也都毁之殆尽。
父亲去世那年,母亲只有41岁,她一下子成了独自带着三个男孩的寡母。母亲与父亲的感情很特别,就像她自己说的那样,“不只是夫妇,同时也是兄妹,同时也是朋友”。她后来把他们当年写的诗、词结集出版《颉颃楼诗词稿》。在序中她写:“我们两人的血同时流了,混在一起,我的一半已与你同死,一半的你生存在我的身里。”
父亲遇刺以后,汪精卫始终对我们一家心怀歉疚。他常常找我们几个孩子到他家跟他们一起吃饭。那时候我们很怕陈璧君,她脾气比较大,经常骂人。陈璧君总是说:“我们马来人就是这样子。”她认为他们华侨性格直爽,有话就讲,不像国内长大的人那么含蓄那么胆小。她最宠爱的是弟弟陈昌祖和儿子汪文婴,弟媳朱始——她是朱执信的大女儿。她儿媳谭文素成了最常挨她骂的人。她有时也会骂我妈妈,因为我妈妈年龄比她小很多,所以暗自流了眼泪也就算了。
陈璧君年轻时也算是一个有理想的人,可是后来也变得很贪。可能因为跟蒋介石斗一直处于劣势,所以她后来“悟”到了要抓权力,所以她用的也都是自己身边的人。她的五弟陈耀祖做“广东省长”,1944年被刺杀;她就又让自己的妹夫褚民谊去做。连我妈妈都说,在广州,汪夫人是太上皇。
对政治不感兴趣的母亲,虽然也有许多对汪精卫的疑惑和不解,但是对她来说,汪精卫始终是她尊敬的兄长。1944年夏的一天,妈妈突然不见了。后来才知道她离开上海去日本看汪精卫。1935年,汪精卫曾遭受过一次暗杀,嵌入他背部的一颗子弹引发了骨癌。在医生建议下赴日本治疗。母亲先是从南京乘火车到沈阳,穿过朝鲜,然后登船去日本。那时候,美国的B-29轰炸机天天对日本进行轰炸,美国潜水艇也把日本围得水泄不通,很多船都被炸沉。母亲还是越过重重障碍,到达名古屋,去探望汪精卫。她后来告诉我,陈璧君一直显得特别神秘,也不告诉她汪精卫究竟得了什么病。母亲曾向陈璧君建议,让汪精卫在清醒时写一份遗言留下来。但陈璧君不愿意听这种话。
1949年,陈璧君被判终身监禁,关在苏州监狱中。那时,解放军已到了江边。母亲单枪匹马去苏州,想说服典狱长乘兵荒马乱之际释放汪夫人。典狱长同意了,但要求十条黄金为代价。母亲打电话到上海,嘱汪家托一名亲戚带十条黄金来苏州。结果那人失踪,很可能是途中遇劫被害。新中国成立后,旧时同盟会的同志宋庆龄和何香凝曾到监狱探望陈璧君,告诉她只要她承认汪精卫错误,人民政府便可以特赦她,但被她婉拒。尽管如此,陈璧君在狱中还勤恳学习毛主席的著作,很得启发。1959年她因心脏病去世。
汪家的几个孩子虽然比我们都大很多,但是因为从小长在一起,关系也很密切。汪精卫二女儿叫汪文彬,今年已经92岁了,年轻时也是很坚决的一个人。有一次她到王府井路过一教堂,很好奇地走了进去,结果里面有个嬷嬷对她说:“我一直在等你。”她就信了教,做了修女。后来她到印度尼西亚最穷困的地方服务,老了在那里的一家修道院里养老。今年新年我们还互相寄了贺卡。大女儿汪文惺后来定居美国。有一年她来瑞士,我们见了面,谈了很多话题。我直截了当地问她:“你对你爸爸怎么看?”她承认父亲走错了路,但是她也为父亲做了辩护,认为他动机是好的。
抗战胜利之后,起初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给父亲定性的,我们兄弟三人,跟着一个亲戚都改姓了冯。母亲到南京去问曾仲鸣到底算不算汉奸。人家说,曾仲鸣不算汉奸,因为他是死在伪政府成立之前的。所以他的财产不算汉奸财产,不充公。我们放心了,重新回到原来的房子里。而母亲马上大张旗鼓地开了一个画展,不是叫“方君璧画展”,而是叫“曾仲鸣夫人方君璧画展”,在上海轰动一时。
1949年,母亲带着我们去了法国,1956年又移居美国。1972年,尼克松访华之后,中国开始慢慢敞开大门。时隔多年,母亲第一次重新回到中国大陆。那一次,周恩来接见了她。周恩来曾在广州黄埔军校工作过,还告诉我母亲:以前在广州的时候见过你。我妈妈当然全不记得了,她对周恩来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惊讶不已。这一次,她在大陆停留了好长时间,画了许多画,这是她艺术生命的最后一段辉煌灿烂的时期。她的画风变了,颜色鲜明起来。很明显,她受当时国内文化思潮的影响,画的人物有耕田的、赶鸭的、挑水的、敲石的,都是很有生命力的普通的人物。
1981年3月29日,是母亲在中国的最后一天。这一天,也是广州黄花岗起义七十周年大祭。母亲在方声洞的儿子方贤旭的陪同下来到黄花岗,给在起义中牺牲的烈士们鞠了三个躬——69年前,她与方君瑛、曾醒、汪精卫、陈璧君一道去法国之前,曾来这里做了同样的动作。她哽咽了。那一刻,不知道她是否想起了身边那些熟悉的亲人和朋友,他们也曾经热血沸腾,意气风发,在那个时代的大舞台上轰轰烈烈地演出,各自扮了生旦净末丑,最终又以各种方式谢幕,留下不尽的话题,纷扰几十载……而这群人当中,对政治最无兴趣,距离又最远的她,却成了最后的见证者。
(曾仲鲁 口述)
1936年,陶希圣夫妇和儿子恒生、晋生合影
1946年4月5日,江苏高等法院开庭审讯陈公博,他最终因汉奸罪被处死
1949年,在台湾读书的陶恒生
1967年,陶希圣(右)和高宗武在华盛顿重逢
在北京大学任职时的陶希圣(摄于193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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