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信息交错的网络时代,人作为信息终端的接收者,如何确立自己的主体地位,主体掌控权在谁的手里?我们是否要做网络时代的“乌合之众”,怎么保证在海量信息中,自己不会因为迷茫而弱化了自己的主体能力,遭隐秘操控呢?防止工业文明下人工智能与数据主义对人主体性的消解和剥夺,已经越来越受到当代社会的关注。
人类社会至今已经经历了三次科技革命,三次科技革命是人在实践的基础上发挥自主性、能动性和创造性所获得的成果,彰显了人的主体性。然而,三次科技革命的结果在深刻地改变了人们的生产方式、生活方式、交往方式和思维方式的时候,是从普遍意义上增强了人的主体性,还是消解,甚至剥夺了人的主体性呢?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一书中做了这样的分析,他认为思想、言论和信仰的自由,本质上是一些批判性的观念,然而在发达的工业社会,它们却正在丧失其传统的理论基础和内容,“当一个社会按照它自己的组织形式,似乎越来越能满足个人的需要时,独立思考、意志自由和政治反对权的基本的批判功能就逐渐被剥夺”[37]。马尔库塞把发达工业社会称为极权主义社会,此处的极权并不是指通过暴力手段来实施统治,而是特指它压制了人们内心中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使人丧失了否定、批判和超越的能力,也使人满足于现状,不再去想象和追求与现实不同的生活。马尔库塞在论及政治领域的时候,认为发达工业社会消除了异己的政治派别,实现了政治对立面的一体化,一度使本属于资本主义社会革命力量的无产阶级也逐渐丧失了否定性和革命性,使其与资产阶级联合起来了。在论及生活领域的时候,他认为富人与穷人生活方式的同化,使那种在自由和平等名义下的抗议也失去了生活基础。马尔库塞还从文化领域和思想领域论证了,发达工业社会发生了哪些改变,并促使人变成了单向度的人。
具有批判性思维和充满想象力正是人主体性中的重要因素,它使人能够发现现存社会中存在的种种问题,从而找到改造世界的新的起点、思路和方法。但如马尔库塞所认识的那样,在发达工业社会,人们都变成了安于现状的、失去独立思考能力的单向度的人,社会矛盾就会被掩盖和被忽视,社会也就会由此失去发展的动力。马尔库塞的研究结论虽然有些绝对,他在后来的一些著作中,如《论解放》《反革命与造反》中也部分修正了自己的观点,但他提出的发达工业文明在依靠技术手段给人提供丰富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的同时,却导致人的主体性消解的情况确实在当代工业社会中已经有了一定的体现,也值得我们去做进一步的研究。
21世纪,科技主义有一个引以为傲,在世界非常受欢迎的主题——大数据。大数据依靠计算机网络超强的信息收集能力和算法,逐渐延伸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影响到政治决策、经济生活、文化生活和人际交往等。由此也形成了新的科技主义思潮——数据主义。尤瓦尔·赫拉利在《未来简史》中这样论述数据主义的兴起、特征和影响力,他讲到,过去有许多事情只有人类才能完成,因此对于人类社会来说,每个人都是有价值的。但现在计算机和机器人可能很快就会在多数任务上超越人类,“智能”即将开始与“意识”脱钩,当无法从每个人那里获得经济价值,精英阶层和政府还会认定每个人都有价值吗,人类是否由此面临失去经济价值甚至更多存在价值的危险。他列举了银行工作人员、旅行社工作人员、股票交易员、律师、侦探、教师和医生等职业,认为伴随着数据技术的发展,这些职业都有可能被代替,如果这些复杂劳动都能被替代,那么简单劳动就更不在话下,如果人类的身体能力和认知能力都能被替代,那么多余的人能有什么功用,人类还能做什么?他预测,一旦算法在记忆、分析和辨识各种模式的能力上超过人类,社会将会产生大量的无用者,虽然整个社会也有能力供养这些人,让他们活下去,但是他们生活在了无生趣的现实世界之中,只能靠虚拟世界提供更多刺激,诱发更多情感投入,赫拉利认为,自由主义推崇人类生命及人类体验神圣不可侵犯的信念将会遭到致命打击,“这些人对社会毫无用处,整天活在现实与虚幻之间,这样的生命何来神圣?”[38]赫拉利进一步分析到,数据主义还可能发挥类似于宗教的影响功能,并由此消解人的主体性,他说数据主义正引导我们“量化自我”“‘量化自我’的运动认为,所谓的自我,就是数学模型。”[39]但由于数据模型非常复杂,人类心智无法理解,要想依靠数据来认识自己,就只能把自己当成许多生活系统的集合,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可以进行数据分析的设备。而数据不仅能更为精细地收集人的各种信息,还能够更为精准地做出分析、判断,并由此替代人做出更为科学的决策,人所能发挥的自主性、自觉性、主观能动性等做出的行为,在产生的效果上都远不及数据分析,发挥人的主体性对于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来说,就没有价值了。数据主义的影响力,不仅产生大量无用阶层和消解人的主体性,还会导致新的阶级分化,“有些人仍然会不可或缺,算法系统也难以了解,而且会形成一个人数极少的特权精英阶层,由升级后的人类组成”[40]。这些超人类拥有前所未有的能力,他们会为算法系统执行关键的任务,做出许多世上最重要的决定,而大多数人就沦为新的低等阶级,同时受到计算机算法和新兴的超人类的控制主导,人类将沦为创造万物互联的工具,并由此失去自由,传统的价值体系将崩溃。赫拉利为了证明自己的观点并不是危言耸听,还列举了一个真实的、很有说服力的例子,在2013年1月11日,被称为数据主义第一个殉道者的艾伦·施瓦茨自杀身亡,他是信息自由的坚定信徒,曾于2008年发表《游击队开放访问宣言》,呼吁应让信息流完全自由,不应为了经济利益或其他什么原因控制信息的自由流动,他的理由竟然是信息自身想要自由。他说,这个想法并不属于创造这些信息的人类,我们应尊重信息本身,把信息锁在墙后是完全错误的。当法庭因为施瓦茨盗用信息要给他定罪时,他选择了自杀,并由此引发巨大舆论,支持施瓦茨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就像是资本主义相信一切的善都来自经济增长,数据主义相信一切的善(包括经济增长)都来自信息自由”[41]。在数据主义者眼里,信息自由是必须尊重的,因为信息才是主宰世界的主体,人的主体地位被剥夺是一种合理的社会现象。
赫拉利的观点被部分学者认为是有些危言耸听,本书笔者也认为赫拉利所论述的未来社会的恐怖局面并不可能会全部出现,但他提出的问题是值得我们去思考的。人类与数据信息之间本是主体与客体的关系,数据信息是人类为了生产生活所使用的工具,现在反过来成了人类的主人,客体主体化了,数据主义下的异化甚至得到了一些人的支持,数据主义对人的主体性的否定与消解不容小觑。
马尔库塞和赫拉利等学者都立足于当代工业文明思考人的主体性问题,但他们的研究并没有跳出马克思恩格斯当年研究的视域,且他们的研究是立足于科技与产业本身,并没有马克思恩格斯的研究深入。马克思恩格斯不仅看到了科技革命和工业发展给人的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带来的深刻改变,更是透过现象分析其本质,从整个人类社会发展的视角,深入分析社会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思想文化等对人的主体性发挥的影响,特别是从辩证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进步性和历史局限性,及由于资本主义自身无法克服的社会主要矛盾最终促使其走向灭亡的规律中,揭示出无产阶级作为人的主体性如何被异化和消解,及如何最终突破藩篱,走向解放。
关于马尔库塞提出的无产阶级将失去革命性,是站不住脚的,因为他只看到了无产阶级内部结构的一些变化和无产阶级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并没有深入到资本主义社会固有的矛盾中去分析无产阶级何以成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掘墓人,及无产阶级何以能在变革旧社会中发挥主体作用。赫拉利的在数据主义盛行的情态下,社会将会产生大量无用阶层的说法也值得商榷。马克思恩格斯早在写作的《神圣家族》中,就批判过鲍威尔为代表的青年黑格尔关于社会无用阶层的观点。布鲁诺·鲍威尔等人鼓吹以自我意识为基础的主观唯心主义思想,宣称世界历史进程中的唯一积极因素是他们的理论活动,即“精神”的“纯粹的批判”,并称这种活动为“批判的批判”。为了批判青年黑格尔派的错误的理论观点和政治主张,捍卫和阐述自己的新的唯物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观点,马克思恩格斯决定共同撰写《神圣家族》。鲍威尔认为,一切事物都起源于无限的自我意识,所有的事物都可以在自我意识体系中得到解释和找到存在的根据。鲍威尔把自我意识实体化,将其看成为可以独立于人的主体。但鲍威尔轻视人民群众,认为精神与群众毫不相干,群众只是“思想的对立物”,只能在尘世中从事粗糙的物质生产,是历史发展中的惰性物质,他看不到人民群众在社会历史发展中的主体地位,否认人民群众对推动历史发展所发挥的积极作用,甚至认为人民群众是“历史发展的障碍”,而只有如他这样的具有全能的自我意识的、批判的思维的哲学家,才是历史的创造者。马克思恩格斯揭露了鲍威尔等青年黑格尔派把“自我意识”“精神”等思维活动当作创造主体,并使其与群众对立起来的错误思想,指出了物质生产在历史发展中的决定作用,认为反映社会现实和群众利益的思想才是社会发展的推动力量,强调了人民群众在历史发展中主体作用,阐明无产阶级解放自己和解放全人类的历史使命。
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也曾经阐述过,伴随着资本积累、资本的积聚与集中的增长,个别资本的规模日益扩大,资本家购买更为先进的机器设备,单个劳动力所能推动的生产资料的数量由此大幅度增加,资本有机构成提高,与之相适应的是产生大量相对过剩人口和工人失业。当代出现了越来越多的无人车间、无人工厂,未来将可能普及的无人驾驶汽车,及网络信息技术的广泛采用,确实会导致更多的就业岗位消失。但资本主义的主要矛盾,即生产资料的私人占有制和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并不会消失,只会加剧。最终的结果,将是如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所论述到的那样,通过社会变革:“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42]获得自由发展的人,将根据自己的个性、兴趣及社会发展的需要,自由决定自己所要学习的知识和培养的能力,这种量身定制的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是防止社会无用阶层产生的最好的路径。马克思恩格斯建立在唯物史观基础上的,对人的主体作用,特别是人民群众是历史创造者的思想观点,对于我们在当代社会中,正确认识人在社会发展中的主体作用,及如何应对各种思潮对劳动者的蔑视,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注释】
[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页。
[2]郭湛:《主体性哲学——人的存在及其意义》,云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30-31页。
[3]袁贵仁:《马克思主义人学理论研究》,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8页。
[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6页。
[5]《列宁全集》第五十五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78页。
[6]《列宁全集》第五十五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0页。
[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70页。
[8]《列宁全集》第五十五卷,人民出版2017年版,第182页。
[9]《列宁全集》第五十五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87页。
[10]苗力田,李毓章:《西方哲学史新编》,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第47页。
[1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753页。
[12]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36页。
[13]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80页。
[14]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81页。
[15]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92页。
[1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7页。
[17]《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97页。(www.xing528.com)
[1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97-998页。
[1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95页。
[2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2页。
[21]《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页。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4页。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108页。
[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三十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07页。
[2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页。
[2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4页。
[2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74页。
[28]《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998页。
[29]《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三卷,外文出版社2020年版,第435页。
[30]《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153页。
[31]《列宁全集》第五十五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72页。
[3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4页。
[3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118-119页。
[3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49页。
[35]《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05页。
[36]《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815页。
[37]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3-4页。
[38]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294页。
[39]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297页。
[40]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311页。
[41]尤瓦尔·赫拉利:《未来简史》,林俊宏,译,中信出版集团2017年版,第347页。
[42]《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64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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