肇自孟子,起于西汉,唐宋以来流行的辨伪书工作,兼及古书、人物的年代和学派,这一思潮到阎若璩考辨伪古文《尚书》之后名声大噪,至民国更因胡适、顾颉刚的疑古而大盛,形成疑古派(学界或称为“古史辨派”,由《古史辨》而得名,但《古史辨》所录,也有不少反对或不属于疑古的作品,而疑古者则多成同调)。虽然胡适后来因《老子》年代、疑古等问题逐渐与顾颉刚等分道扬镳,古史辨也转入了“古书辨”,但是影响依旧很大。顾颉刚和罗根泽编著的七辑《古史辨》,汇总了当时学界的诸多考辨成果。1949 年后多种文史哲教材、专著,都或多或少参考了这些辨伪成果,许多“定论”都已经成为“常识”,并深刻地影响了国际汉学界。
近代中国将确定作品年代推上日程的标志性事件,是胡适《中国哲学史大纲》(卷上)的撰著。蔡元培在序中就指出:“中国古代学术从没有编成系统的记载。庄子的《天下篇》,《汉书·艺文志》的《六艺略》、《诸子略》,均是平行的纪述。我们要编成系统,古人的著作没有可依傍的,不能不依傍西洋人的哲学史……适之此编,不但孔墨两家有师承可考的,一一显出变迁的痕迹。便是从老子到韩非,古人划分做道家和儒墨名法等家的,一经排比时代,比较论旨,都有递次演进的脉络可以表示。此真是古人所见不到的。”[1]因此,按照蔡元培的看法,确定古籍年代,是一个在西学东渐的影响下,打破中国传统上的平行纪述法的结果。
蔡元培之说虽然有些夸大和鼓吹的成分,但是随着胡适之书及其个人的影响,以及考辨古籍真伪与年代所引发的种种讨论,尤其是《古史辨》的影响和后来人书写中国古代哲学史、思想史的层层建构,考证先秦古籍作品的年代被当作了一个重要任务。当然,平行纪述法也在确定古籍年代的大框架下被广泛使用。
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将老子放在孔子之前,招致了梁启超的批评,由此引发的老子问题大讨论,却反把胡适推到了反思考辨古籍年代方法的道路上。本来,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中提到了五种审定史料的方法依据:(一)史事;(二)文字;(三)文体;(四)思想;(五)旁证。前四种为“内证”,“都是从本书里寻出来的”;“从别书里寻出的,故名为旁证”。[2]但是在《评论近人考据老子年代的方法》一文中,胡适针对当时考辨老子问题的方法,批驳了积聚许多“丐辞”,从“思想系统”上或“思想线索”上,用文字、术语、文体,替古人著作做“凡例”等证明《老子》晚出的方法。他指出,再多的“丐辞”也不是证据;从“思想系统”上或“思想线索”上作证明,他是“始作俑”者,但这种方法“不能免除主观的成见”;“用文字、术语、文体”等方法很有用,但是“(1)我们不容易确定某种文体或术语起于何时;(2)一种文体往往经过很长期的历史,而我们也许只知道这历史的某一部分;(3)文体的批判往往不免夹有主观的成见,容易错误”;替古人著作做“凡例”,是劳而无功的工作。[3](www.xing528.com)
比照胡适两文,不难发现,《中国哲学史大纲》里所介绍的五种方法,实际上就只有史事和旁证两条方法有效。所说“史事”,是“书中的史事,是否与作书的人的年代相符。如不相符,即可证那一书或那一篇是假的。如庄子见鲁哀公,便太前了;如管仲说西施,便太后了。这都是作伪之证”[4]。但是胡适所举例,其实未明《庄子》多寓言故事,以及古书为学派著作的通例。而事实上,有些古书并未明记史事,有一些书旁证不足,所以这两个方法也要大打折扣。在此情况下,考证古籍年代的方法就很有限了。
然而吊诡的是,尽管胡适有深刻的总结,可是在当时的学界,他的观点反而是少数派。在辨伪的旗帜下,梁启超、张寿林、钱穆、熊伟、顾颉刚、张西堂、冯友兰、张季同、罗根泽、孙次舟、素痴(张荫麟)这些人都论证《老子》与老聃无关或者《老子》晚出,是主流。至今的多种哲学史、思想史著作,包括外国人的作品,都将老子或《老子》放在孔子之后,似乎已经成了一种定论。当时在进化论的影响下,胡适的“祖孙法”仍然是法宝,“思想系统”或“思想线索”是重要的指导观念;将古书根据年代一本本地考察然后进行“排队”,是很多人的目标;考察特定时期的文字、术语、文体以断代,或探究不同古籍中的相近文字(被称为“重文”或“异文”,本书用“同文”来统一称呼)以确定孰先孰后,是最常见的方法,没有人怀疑研究方法及前提有多少问题。而胡适因为退出疑古,似乎已经被视为落伍,他的意见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倒是梁启超的《古书真伪及其年代》中所列的考辨方法,[5]论述较为系统、详密,影响很大。学者们都携“科学”或“理性”、“进步”之优势,乐见传统的说法不断被推翻,“定论”逐渐成形。其时西方兰克史学的实证主义风气很流行,国际汉学界特别是日本学界也有很多断代的成果,而胡适、顾颉刚等的研究成果之根来自西方,[6]但其表现形式上的乾嘉考证学风又与兰克史学有相近之处,因此其成果也很容易被认同,这种辨伪工作被当作史料批判,视为科学、进步,成为汉学界后续工作的基础。
其实,这些辨伪工作成果虽然不少,但是很多存在问题。疑古辨伪者内在的观念是进化论和科学主义,多以今度古,将雕版印刷术通行之后的书上推,而没有区分早期古书和雕版印刷术出现之后的书之差别,不知道早期古书的形成规律和其特有的通例;又自认为当代人比古人进步、理性,当代的科学能够解决所有问题。在认识上,他们也有意无意地把现存古籍,当作了古人特别是汉代人所能见的全部古籍(或者有意无意地认为佚失掉的东西就是自然淘汰的结果,并不重要),[7]其结果就是把所作的不完全归纳当作了可以穷举的完全归纳,据之论定某时段才有或没有某思想、人物,这就是在用“丐辞”作推断,用“默证”证明问题,以为只要利用理性,灵活地穿针引线,就可以织出一幅远胜古人的思想发展之线路图。比如长沙子弹库楚帛书中讲了一个神话性的宇宙生成论,然而美国学者杰克·波德曾断言:如果把3 世纪出现的盘古神话除外,“中国可能是主要的古代文明社会中唯一没有真正的创世神话的国家”[8];葛瑞汉(A.C.Graham)也在《辩道者》中说先秦古籍没有宇宙发生神话。[9]看来其错误不在于没有注意到帛书,而正在于将现存先秦古籍当作了全部古籍。中国的疑古辨伪者更是有感于落后、失败,要用科学、文化革命来拯救民族危亡,急于和古人作切割和了断,乐于将古代文化嫁接在西方的科学上。于是在国内外的辨伪或“史料批判”中,“把古书本身的年代与古书内容的年代混为一谈,对古书形成的漫长过程也只取其晚而不取其早”[10],静态地看待古书的形成。譬如《禹贡》讲到了贡铁,《老子》讲到了“万乘”、“偏将军”,那么一定是在这些东西都出现了之后才有,因此,不能早至春秋时期。[11]疑古者还对于剥落孔子的神圣性特别有兴趣,所以孔子与经书的关系都要割断。流弊所至,几乎无书不伪,无书不晚,以辨伪为学问本身,以新奇之说为豪(如顾颉刚向胡适介绍能说屈原为伪的青年人),以古代文化为敝屣(如吴稚晖的“将经书扔进茅厕”之说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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