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年来,阅报刊,不只一次,见到有人提及三寸金莲,说这是男性压迫女性之一证。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乌云遮满天上人间的时代,如此论断像是合情合理,至少是识时务,争上游,宜于这样说。现在呢,斗争的弦绷得不那么紧了,提及金莲,提及绣鞋,追寻原因,仍旧以阶级的一纲统众目,还能合情合理吗?我看是不能,因为本来就不是这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求理解,也许就不得不又“人性论”,大化小,或者说,要去问心理学(尤其性心理)以及民俗学。人生,意义,难讲,且看现象,由中原逐鹿到踏雪寻梅,活动多种,其实都是陪衬,堪称中心的只是“传种”(靠这个,生命才能绵延、扩张)。传种是目的,也说不清理由,只好说是上帝所定,绝顶重要,为了能达到的万全,设多种助力,其中一种(也许是最强有力的)是异性相爱。相爱仍有助力,是才貌等等如何如何,让对方感到“可爱”,从而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这里单说貌,可爱(心之所感)的外形化是“美”。于是依逻辑,或表现为常情,为了几乎都想不到的目的,古今中外,上上下下的男男女女,就都求自己美,以便能够引来可爱的。美与丑的分别,或只说美,有没有客观实在?这,估计我的先师朱光潜先生也说不清楚。只好安于主观,接受世风,或多数人如何感觉的。因为话题由金莲引起,可以限于男看女(或兼女自看),是粗壮与娇柔之间,以娇柔为美(对不对可不管)。而天之生人,是内外各方面都难得一律,单说外貌,必有美有丑。有幸而天生丽质,可以人力增天然,不幸而天生不丽质,可以人力补天然,于是而多种“装饰”花样兴焉。人体,上由发起,下到脚止,部位不少,重点装饰哪个部位,如何装饰,记得昔年看讲性心理的书,都能讲出个道理。这里只说脚既然以娇柔为美,则肥大与瘦小间,瘦小当然就占了上风。占上风,来于人的目光,或目光兼心情,这目光兼心情,会是男性所独有,然后强制女性照办的吗?
秦汉以前的情况,我不清楚。文献足征,至晚始于司马迁的《史记·货殖列传》,说燕赵的卖笑佳人(历代都是开风气之先的)“蹑利屣”,利屣者,尖鞋也,何以要尖?古代的佳人往矣,无妨问问今代的佳人或自命的佳人,因为她们脚下的仍旧是尖鞋。问而求答之题有二:一是为什么不惜束足适履;二是选尖头而弃宽头,是否男性所命,虽不舒适而不敢抗。答话必是简而明的:选尖头是为美;进鞋店买尖头,不是谁下过命令,如果一定要找个命令之源,这源是“世风”。于是,也是依世风,如有些事物之顺流而下,脚求瘦小,玩花样,汉魏六朝以后,就“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唐、五代,关盼盼、张好好、大小周后之流,脚什么样子,穿什么尺寸的鞋,可惜文献不足征也,推想总不会是日本式的自由主义吧?可以引后事为证,见于北宋时期的壁画,女艺人的脚,整体小,前部瘦,显然是外有包裹的。此风到南宋而急转直下,由拘束而变为缠,所以到元代,王实甫写《西厢记》,崔莺莺的脚就成为“半拆”(拇指、中指撑开之半)。半拆,约三寸,是夸张的说法,实际是无论怎样增华加厉,生理的规律,立和走的要求,是难于不管不顾的。
但总是尽量瘦小了,这所得是由长时期(由幼小起)的加工来,疼痛,费力,而结果呢,必是立而不能稳,走而不能快,劳动能力的下降。如此不明智,如何解释?其实不难解释,不过是,舒适与实用,我所欲也,美,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舒适、实用而取美者也。又是不明智吗?人生,或说花花世界,不过就是这么回事。活,要有所做,如何做,引导的力量有偏于物的,是古人常说的饮食男女,有偏于心的,是世风的所谓荣誉,两者力量的大小,因情况不同而多变,难定,也就更难说。这里单说荣誉,常常不是来于明智,力量却很大,大到有时,有的人宁可为之死。美,荣誉中的重要一类也,为求得,受些苦,如果曾合计,会竟至以为合算;事实是世风的大力在头上压着,不会有人想到合计,退一步说,想到,又能怎么样?众人皆三寸,你莲船径尺,不要说如意郎君,就是很不如意的也必找不到,何况还有更难闯过的一关,是自己觉得难看,无法见人。(www.xing528.com)
这就是世风,力量大到人都不能抗,不想抗。寻世风形成的根,由性心理和民俗下手,渺渺茫茫,不如以阶级斗争为纲,既鲜明,又省事。还可以举出证据,如李笠翁、辜鸿铭之流,都爱小脚。可是,如果有兴趣再寻根,问题就来了。至少是两个。其一,说来于男性压迫女性,能够找到男性要求,女性反抗,因力不足而失败,不得已才忍痛服从的证据吗?其二,女性自己也以瘦小为美,男性的命令总不会大到可以代天行道吧?所以我一直认为,人,男性、女性都在内,在装饰方面玩花样,动力主要是自己求美,然后才是别人(其中异性的力量会大些或大得多)也觉得美。这“主要是自己”,还可以举二事证之。其一古,是清朝初年,统治者曾想在装束方面以满变汉,下令男子剃发,女子放脚。男性服了,女性没有服(《东华录》记载,有自杀的),这样的社会现象也可以用男性强制女性不服来解释吗?其二今,是街头巷尾到处可见,二八、三八直到四八、五八佳人(兼自命的),脚下都是尖其端、高其跟(性质与绣鞋不异),想来也是既不舒适又不实用,而忍痛取之,总不能仍用男性强制的理由来解释了吧,因为男性早已退居受命的下位。所以谈金莲,谈绣鞋,寻根,应该说是民俗,始于求美,因时间长而增华加厉,与阶级斗争毫无关系。
或曰,就算是没有关系,说是有关系,会有教育意义,就是不管教育意义,如此说说,聊备一格,又有什么关系?我是觉得不只有关系,而且关系很大。这是因为,这样的思想方法使我想到一些有关“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旧事,只说两件亲历的。一件是房东李太太送穷邻居买药钱,上纲为收买贫下中农,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另一件是我在干校夜里看星,上纲为想变天,当然更是阶级斗争新动向。谈金莲,谈绣鞋,只是灵光一闪就想到压迫,上纲为什么之后,也许就要定性为阶级斗争旧动向吧?这样的思想方法也可以定性,是心中横着教条,不管碰到什么,都以它为尺度,量之后上纲,然后是颂有权的,批无告的。会有什么好处吗?曰有,是既省力,又不担风险。不幸是用宏观的眼看,也有坏处,这是:近,是非的湮灭,远,知识的消亡。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