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青年报》有个“人生”副刊,想用问答的方式请一些人谈谈有关人生的问题,送来考题,共三个,说可以任选一个。我选了最后一个,“您认为人生有意义吗?”不是因为对这个问题独有心得,是因为在这方面思想最不容易理清楚,有人问,是个机会,良机不可失,想理一理试试,看能不能说出点道理来。
先闭目沉思,居然就想出个纲领来,这是:我们不能证明人生有什么意义;但要设想(或假定)为有意义,以便在这个设想的指导之下,辨是非,定高下,严去取,高高兴兴、理直气壮地活下去。纲领定,以下只剩下解释。
古人曾经设想一种或者可以称为“超脱”的生活之道,用《诗经》的话说是“不识不知,顺帝(天帝)之则”,用《老子》的话说是“虚其心,实其腹”。《老子》的虚心实腹有目的,是“使民心不乱”。如果真能不乱,肚子装满五谷加三鲜,而不想人生有什么意义之类的问题,岂不美而且妙哉。可惜这又是个理想,常人,除了《红楼梦》中傻大姐之流,见两个妖精打架而不动心以外,必都做不到。就是老子也做不到,因为他写推崇虚心实腹的文字,总要在有知而且想过人生问题之后。结果是纵使想这类问题乃自寻苦恼,也就只好想。古今的贤哲几乎都在这上面费过大力。所得呢?有的人少自信,如孔子就慨叹“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是他承认还未能明道。多数人是走自我陶醉的路,设想人生价值是明确的,趋向之而行即是正道。又可惜,这所谓正道不是一,而是多,由立德立功立言到住生净土、陪伴上帝,可以排一大串。这说明,谈人生,道也好,价值也好,找某一个人的容易,找适用于一切人的就大不易。
人生,如果有意义,或说有价值,这价值应该是确定的,遍在的,可证的。如何证?一般是说生之所本的“大有”(或上天,或上帝,或宇宙)有向善的目的。因为大有是向好处发展,我们是大有的一部分,也就应该向善,向上。这向善、向上就是价值所在,也就是人生意义所在。这太抽象,可以举个具体的例。《易经·系辞下》说“天地之大德曰生”,本诸这样的所知或所信,我们就可以说活着比死好,救死扶伤是善,即有意义。可是问题是,如何能证明天地有这样的大德呢?古代,不容易,因为死也来于天地。现在就更不容易,因为宏观看宇宙的组织和运行,微观看原子、电子等的组织和运行,我们都不知道有没有目的,有没有尚且不知,价值或意义云云就更不好说了。总之是我们不能知道,也就更不能证明,远而大的宇宙,直到切身的生命,其存在及活动究竟有什么意义。(www.xing528.com)
但生命的存在和活动终归是有切身觉知为有力证据的事实,走入哲学可以质疑,回到常识就不能不处理吃喝拉撒睡等生活琐细。尤其不能躲避“怎么样活才好”的大问题,于是纵使怕谈“意义”还是要碰到意义。我的想法是应该反吕端之道。大事胡涂,小事不胡涂,即不求“证明”有意义,且安于“设想”有意义,之后是本此意义,在人生的旅途中,判定应该怎么样,不应该怎么样。《礼记·中庸》开头就是讲这种道理的,那里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天命好不好,即有没有意义,不问;只管生活之道,是要顺本性而行。本性求能活,我们就应该想办法活下去;本性求活得好,我们就应该想办法往如意处发展。何谓如意?可以接受常识的价值判断,比如说,迷赌博就不如迷学问,损人就不如利人,堕落就不如向上,等等皆是也。
至此,可以说几句结论性的话。一方面是关于“知”的,是人生,在哲学的领域里不能证明为有意义,在常识的领域里宜于设想为有意义。另一方面是关于“行”的,是生而为人,既已设想为有意义,就应该重视人生价值,立身,要向上,处世,要利人,以求,进取,有成就,不朽,退守,生前无愧于屋漏,死后含笑于九原,能如是,也就够了。
1997年12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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