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题陶渊明著的《搜神后记》记载一个神话故事,辽东人丁令威修道成仙,离开人境,不知怎么还想到故土看看,就化为一只鹤飞回来,落在华表上。昔日的年轻人也是喜欢招惹是非,就拉开弓要射。鹤飞到空中,歌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这所述也是“逝者如斯”之感,可是引起此感的只是人不再是昔年的,城郭,或说地貌,仍是昔年的。我最近也如丁令威,兴起想看看故土之情,可巧有便车,就到第二故乡(读书六年)通县城区转了一圈。印象呢,是不只人民非,城郭也不再如故。地貌非复昔时,比如有些平房变为大楼,不是“人民生活提高了”的一种表现吗?不幸我是丁令威一流,虽然尚未化鹤,却也是多看到变的所失,而随来的总是伤逝的凄然之情。都逝了什么呢?难得遍举,只说一点点感触最多的。
以时间先后为序,先说已化为空无的“城”。车由北京东郊上高速公路,十几分钟就到通县西部的北苑,绕过环岛仍向东,是新开辟的一条现代化(特点为宽)的大街,直通原在东门外的北运河。旧迹看不到了,只好舍弃佛门的第一根(眼),改用第六根(意)。推想这条大街的西部就是原来新城的北面城墙,中部是旧城中心以西的万寿宫(如北京旧日天桥的一条街),东部是东街以南的一条河沟(?)。最系心的是新城北城墙,因为我在其中食息六年的师范学校的后背就倚着它。后背不短,西半是操场,东半是饭厅。大概是饭厅之旁吧,有砖阶可以登城,其时我很年轻,“行有余力”,当然常上去。记得秋深可以摘酸枣,无酸枣可摘之时,总可以面东北,望望北门内的燃灯佛塔。由城墙连带想到出校门西行不很远的新城西门,课余想轻松一下,我们大多是出这个门北行,估计只是半华里,就可以到通惠河上的闸桥。名为闸桥,实际只有残破的石闸而没有桥。河不宽,却有清浅的流水,近岸都是稀疏的芦苇,眺望对岸,有些松柏林掩映的墓地。气氛是凄清的,容易使人想到人生的飘忽。现在是城没有了,闸桥以及墓地的松柏林,想来也早已变为繁华的街市了吧?
接着说车东行,过了记忆中的万寿宫,转南几十米,入旧日的牛市口,下车,到旧城西街东口,往西望一眼,温一温七十年前星期日往牛市口一带逛闹市的旧梦。然后登上旧名为义和轩的小楼,用午饭。饭毕,回到干线的大街再东行,去看运河。昔日是出东门,现时,门随着城化为空无,河成为横在大街东口。河上修了宽阔的长桥。站在桥头看河水,不少,在不快不慢地流。水浑浊,像是混有不少污秽。没有看见船只,上学时期常见的打鱼人和鱼网也不见了,推想是已经不再有鱼。最大的变化还有,当年是“河”,清水由长堤夹着,远近都是旷野,现在成为穿过闹市的污水渠。这样的水,还能流到南国的苏杭吗?变化总是太大了!(www.xing528.com)
“兴尽而返”,变为西行。到想象的西门附近,忽然想到昔年也不少往游的八里桥,决定去看看。八里桥正名永通桥,南北向,跨在通惠河上,因为离旧城八里,所以俗名八里桥。桥为石建,拱度相当大,下有大小三或五个孔,推想运粮船可以穿过。桥是通县以西大而古的建筑,离学校不远,星期日无事时间长,到外面闲散一下的兴致升级,常是约两三个同学,到那里去看看。沿路多有农田、墓地,行人很少,富有野意。由桥南上桥,到桥北西行是往北京的大路,记得站在桥头西望,常常想到“天街夜色凉如水”“玉人何处教吹箫”的诗句。七十年过去了,桥头还会是那样吗?费了些周折,终于找到。桥修整过,幸而还保存原貌。只是眼不可下望,因为水已经不流,水面上漂浮的是多种垃圾,近岸也不再有芦苇。这是表示,昔日的八里桥也不在了。感到有些凄凉,表现于外,是抚摸一下石栏上的狮子,心里说,就这样告别吧。
车继续西行,路上,惭愧未能听从老庄的教导,少思。都思了什么呢?由自责起,是自己老了,吃现代化的饭,坐现代化的车,思想感情却停留在昔日不动,以致耳听卡拉OK的歌唱,还想上城墙摘酸枣。可是到这里,思路忽然转化,立场变为站在老朽一边,带点气愤反问,难道河水的“净”,城外的“静”,也是不值得保存的吗?观点对抗,纵使只是在头脑中,也不能算好,于是学大事的宜于用协商方式解决,想出个不偏不倚的意思,是:应该多想想办法,让旧的值得怀念而不妨害维新的种种与现代化和平共处。这大概不很容易吧?原因不少,其中之一是,至少是有个时期,我们曾经认为,除旧布新是无条件的好,而且就真这样去实行。其结果呢,许多值得保存的就黄鹤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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