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有多种,这里指其中一小类,某人去看另一个某人,送些礼品,以表示有亲和或敬重之情是也。礼品多种,质有精粗,量有轻重,选定哪一种,由多种条件决定,这条件的多,恐怕一部大书也写不尽。长话只好短说,也为了文不离题,只说新风的赠剪断的鲜花束(或扩大为花篮)。称为新风,因为就我的见闻所及,我们的传统并不如是。这传统可以远到公元大以前,《仪礼·士相见礼》说:
士相见之礼,挚(通贽,见面礼品),冬用(已死之)雉(汉及以后避高祖吕后讳,称为野鸡),夏用腒(干鸟肉)。
何以要用野鸡?郑玄注是:“士挚用雉者,取其耿介,交有时,别有伦也。”这是于烙饼上看出太极图一类,显然是深文周纳。以今度古,不如理解为实而且惠,客人走后,可以饱餐一顿,是不会想到交有时、别有伦的贞节奥义的。下降到我志于学之年直到古稀之年,情况仍是这样,串亲,看人,礼多人不怪,入门,通常都是提一包可入口之物,如果学郑玄,有正义之瘾,可以说:士贽用入口之物者,礼而不忘实惠也。(www.xing528.com)
无人著《今世本》,说不清楚由何时起,想当是西风由被压倒的下风渐渐变为上风之时吧,士相见,有些人拿的不再是入口之物,而改为入目之物,具体说是剪断的鲜花束。这样改变传统,不知道可否算作“革”,只说好不好。人各有见,不敢学大人先生,说代表广大人民,那就除自己以外,只代表苦难与共六十年的老伴吧,明确表示态度,是不欢迎。不说不好,只说不欢迎,是因为,借用晋惠帝的分类法,私,我们不送,官,依不成文法,“不打送礼的”是也。不打,而又不欢迎,亦有说乎?想用小说家的形象笔法说一说,是1995年的4月,我因为心律不齐住进安贞医院。来探问的人不少,都入门手不空,其中有些人所持为鲜花束。我一向不买花,只听说价不低,想知道高到什么程度,当然不便问。幸而乡友凌公代表某大厦来探问,所持食品之外兼有一束花,对比之下束细小,我问价若干,答八十元,我吓了一跳。想到实惠,感慨很多。感慨属于唯心,应退居下位,改为由唯物下笔。也是依不成文法,花要高升到案头,只好在床头柜的面上挤个小地盘,请花束入座。我的双目也出身贫贱,没有赏花习惯,也就永远不看,如果花有知,会有怀才不遇之感吧?有感无感不知道,它却有行动,是花瓣断断续续往枕边落。这样,赠花之举就成为,一方所费很多,我之所得只是勤清扫,最后跑一趟垃圾堆而已。麻烦还不只此也,是常常,鲜花束竟接踵而至,柜面上一掌之地已被先入门的一束占去,如何对待后来者?结果是送者走后,我只能看着卧在地上的鲜花束病而加愁。总要想个办法,急中生智,走往护士的值班柜台,用半商量的口气问:“比如送你们食品,算犯规;送鲜花呢?”其中一位答:“不算犯规。”我如重囚之得闻大赦令,其后有鲜花束入门,送者走后就转往值班柜台。困难解决了,记得其后诌文还附加个小意见,是与其多破费买鲜花束,不如少破费买个烧饼,因为您走后我可以吃。推想是我人微言轻,发表之文也没有人看,以致离开医院,蜷缩于蜗居,还是有人送鲜花束。依新旧世训,我的烧饼高论不能向送者倾吐,不平,如何鸣呢?想到有时光顾的靳欣,入门也不空手,而所持多半为烤白薯,永远不是花,可谓“天下一人知己者”(三国虞翻语),无以为报,在这里高呼“烤白薯万岁”之后,恳求多礼的诸位学习学习再学习吧。
以上一些造鲜花束之反的感慨,是立足于实惠下笔。想不到这感慨还有发展,是不久之前,听一个精通时风的人说,不送烤白薯而送鲜花束,其中有深意存焉,这深意是把我看作高人雅士,所以供养之物要没有人间烟火气。我听了这高抬的高论,一时竟也把实惠忘了,因为思想感情立即如坠五里雾中。借马祖、赵州的定功之助,片时之后恢复清醒,于是集中力量参这所谓高雅。想得很多,只说结论性的要点,是如果真就这样看我,我就连吃烤白薯的勇气也没有了。何以故?是因为手持鲜花束入门的人所以这样看,很可能是推想我自己早已这样看。我是常人,或者如有的人所封,“凡人”,所思,所感,所过,都是常人的,永远在常人的群里混,心安理得,或说心情愉快。高人雅士,至少名义上是档次超过常人的,这顶帽子,别人往我头上戴是错看了人,我自己往头上戴,轻说是不安分,重说是不知耻,所以必须坚决拒而绝之。这坚决移用于鲜花束就成为:恕我不从世风,敢敬告肯枉驾并多礼的诸位,如果想买鲜花束,请改为烤白薯之类;如果已买鲜花束,持入,我拜谢,辞出时请您带走,因为您头脑中有高雅,我没有,受之,摆上,必寝食不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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