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我出去几次,扩大为近年,出去的次数还可以加一些。有所见,或有所经历,难免有些感受,其中有近于评论甚至夹杂些小牢骚的,想说说。且夫旅游,乃近年来上上下下诸色人等所共同醉心者也,人多势众之外还必致花样多。花样之高层者是飞往金字塔、茵梦湖,至少也要新马泰。以《庄子》的寓言为喻,那是鲲化为大鹏,“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我偶尔也旅游,如鸴鸠,至多飞到榆枋的顶上。是无钱吧?曰然也,还要加上无闲和无行远之志。如此,我之旅游就成为,与金字塔比,近在咫尺,而且都是靠机缘,即碰巧,与先则渴想、继以计划的大举有大别者也。
小举也可以产生意见。意见所针对,杂,想抓个大块头的,或说人人都感兴趣的,曰“古”,或“古迹”。何以古就人人都想看?人性论,难讲。勉强讲,是一,稀有;二,可以发思古之幽情,比如如果如皋冒家的艳月楼仍在,今日看看就可以想到董小宛的当年,楼两层,不高,却比新建的几十层的大厦有意思。但由古一滑就不能不想到真假问题。如果如有些人所喊,我们的文化真正灿烂,善于造假古董是否也应该包括在内呢?在内在外的问题姑且放下,效果论,名古而实今的异彩纷呈确是灿而又烂。也有欣赏兴趣吗,可以到旧货市看看,由武则天的宝镜到红娘的鸳枕(《红楼梦》第五回),几乎无所不有,还可以引用古董大家叶恭绰先生的话总而言之,是“只有不值钱的东西没有假的”。
语云,好事不出门,坏事行千里,“假”同样易于扩散,于是由用物一跳就跳到旅游的景点。只说我近年亲见的。以邯郸为最突出。假还有双料的,是学步桥和黄粱梦。邯郸学步(原作学行)是《庄子》的寓言,不过随便说说,纵使理可取,事必无。今则坐实其地,在一平面石桥之上,可谓牵强附会。黄粱梦故事出于唐人小说《枕中记》,旅店小卧,梦中历几十年繁华,是作者卖弄文才,事当然为莫须有。今则成为庙宇,卢生卧于后殿,如果履其地,以为看到古迹,就真是“信而好古”了。还有一处假而未必是双料的,为回车巷。即使《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所记将相和之事不假,其事当然发生在“战国时”赵国的都城邯郸,而不是现在的邯郸,退一步,就算是地址未变,试想,城池都已不见,还会单单保存一个小巷吗?所以可以断定,这必不是古迹,而是今迹,如是,立巷口发思蔺相如之幽情就太天真了。
邯郸之外,假古董的景点也不少,只说我见到的两处大号的。一次是寓郑州,西南行游南阳、内乡(看旧县衙)、西峡(看恐龙蛋产地),重点看的是卧龙岗。这是从抢历史名人之习,说诸葛亮《出师表》说的“躬耕于南阳”就是现在的南阳。其实南阳是郡名,辖地很大,诸葛亮住的地方在湖北襄阳。这样,看南阳西南侧的卧龙岗,以为诸葛亮真曾在这里躬耕,刘备等真曾来此三顾,就是信附会为真实了。另一次是不久前,应友人之约,以参加什么座谈会为由,到呼和浩特看看。从新风,会之后,或兼之前,要旅游。限于古迹,内蒙古西部,可看的不多。天字第一号是昭君墓,在呼和浩特市西郊十公里左右。王昭君,位及事业远远低于诸葛亮,可是因为是女的,而且美,尤其是男性,就更容易发思念之幽情。正是,如果郁郁佳城,中真有这位苦命佳人(昔人如是看)或和亲志士(今人有的如是说)的碧血,则真就可以“怅望千秋一洒泪”了。可惜是几乎没有真的可能性。试想,两汉及以前,匈奴君王的墓,我们能找到几个?况其下的妃嫔乎?其次,听说所谓青冢,内蒙古不只一个,可见都是来于附会。单说见到的这一个,竟是高几十米的圆形土丘,秦皇、汉武也没有这样的威风,一个下嫁的女子会获得如此的厚遇吗?或曰,旅游,随便看看,何必过于认真?我的想法,看古迹,如果所见货真价实,感受就会大不同。以下改为说几处货真价实的。(www.xing528.com)
是整整五年以前,我由郑州暂住之地到洛阳,没有开什么会之由而单单是旅游。也有天字第一号,是市南二十里伊水西岸的龙门石窟。就说这个石窟,沿山麓一个连一个,最宏伟、造像最大的是奉先寺,站在窟前,目看佛像,心会想到杜甫,因为诗集里有《游龙门奉先寺》。无诗为证的人呢,以常情推之,在中原一带混的必多数来过,而且可以高到李隆基和杨玉环。总之,你有思古之幽情就可以任意驰骋。奉先寺之外,我还细看了古阳洞,因为书法史上重视的多种龙门造像记,绝大多数在这个洞里。我有幸,借游伴以及望远镜之助,竟找到名声最显赫的《始平公造像记》,在左方靠外最上部,注视片刻,深感不虚此行。再说其后不久的那次邯郸之行,邯郸是终点,先游的是正定大佛寺和赵州桥。大佛寺里有书法史上有高名的隋龙藏寺碑,昔年临过影印拓本,一旦得目验其真,不禁感慨系之。寺里还有宋代建筑摩尼殿,与隋的赵州桥,虽然经过整修,非原汁原味,总当承认真而不假,也就值得(用新法)拍照留念。又其后,还看过一次真古董,蓟县的独乐寺,以及寺南的白塔,都是辽代建筑。新风,古迹不管真假,都要先买票,后看。风,难得逆,但无妨以选择之法对之,曰:看真的;碰到假的,用夏禹王之法,三过其门而不入可也。
议论太多了,有违写旅游文之道,要想法扭转。乞援于灵机,一动就想到几天前的游京华西郊大觉寺。是有个晚辈,年轻而具敬老的美德,他有车,说想拉着我到外面逛逛,散散心。我说我不想看新风景,旧的,北京城内外,只有大觉寺没去过,到那里,还可以顺便看看住在香山脚下的友人周老夫妇。定期,早饭后发车,由颐和园后身往北往西,沿连山北侧西行,过温泉,仍西行几公里就到寺门。寺坐西向东,沿山坡建六七层殿,最上层有塔,中路两旁都有跨院,能觉不能觉虽不能知,大则可当之无愧。可看的不少,大雄宝殿的塑像竟仍是明代的,不知大革命时红卫英雄何以竟未光顾。我更加感兴趣的是一些古树。有一棵柏树,标明是辽代的,与泰山岱庙的几株汉柏比,论年岁是小弟弟,可是躯干却大得多,仍然茂盛,立于其下,诵古诗“生年不满百”,不禁有凄然之感。另一棵银杏生在大殿后左侧,腰围八米,超过潭柘寺和少林寺的,生年会不会在辽以前?总是值得好古的士女在其下沉吟片刻了。
名刹访古毕,车东行,绕过山,西行奔香山。将到,路北侧一个村庄名正白旗,周老夫妇住在那里。找到叩门,恰好是中午。入门,北房四间,前有小院,杂种花木。因为相知并有约,招待的形式和饭食都是乡村的,茶、酒、下酒菜之外,主食为炸酱面。饮食中间,院里常有小鸟来往。我说句不达时务的话,一年来参加豪华宴会不少,说是视为负担也许太过,总是没有留下难忘的印象,只有这一次,肚子舒服,心情,怎么说呢?勉强说是想不到今日的世间还能有“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诗境。——谈旅游,滑到平房小院吃炸酱面,走题了,如何挽救?曰,与登豪华酒家,娇滴滴小姐斟酒吃海鲜相比,老夫妇手制炸酱面是真古董,已经稀有,所以应该与古柏、古银杏并列,珍重,再珍重,三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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