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年轻朋友在电话中说,次日上午她要请假,去看一位老师。我说很应该,不要等到我这个年岁,常常慨叹:人皆有师,我独无。这师是指教过我,现在仍健在的。我按部就班上学,小而中,中而大,严,上讲台讲,当然要有一位算一位,宽,校长,教导主任之类也可以算,总起来就数目很大。可是上天规定“生年不满百”,少数知道,多数不知道,都往生西方净土了。单说知道情况的,最后走的一位是俞平伯先生(1990年10月)。于是写完悼念文章之后,想佳时令节,或风晨雨夕,坐在老师面前,自己感觉仍是后生小子,需要教而时习之,我视为一种高级享受的,就再也没有了。
又是人之性,现实中不能得的,反而常常盘旋于思念中,不能去。占首位的当然是启蒙老师刘阶明(名瑞墀)先生。他是香河县城东渠口镇(在学校东北五十里)附近一个山村的人,秀才。偏于矮小,可是精神饱满。授课严肃认真,白天识字、读文之外,晚上还讲些旧学,如《孟子》就是。其时我们都是顽童或半顽童,有时不免淘气、闯祸。记得我挨过两次板子(雅名曰戒尺),一次是因为在室内烧纸,一次是因为扔瓦片打伤一个同学。打左手心,一般是十下,疼而不很疼。这也可以证明他是爱护同学的,万不得已才惩罚。估计是教我四年左右,学校扩大,维新,他被辞退了。还记得送别的场面,师生都表现为恋恋不舍。此后就没有再见到他。其后我升入高级小学,新请来两位老师,都是师范学校毕业,其中一位是王法章(名维宪)先生。他是密云县石匣镇的人,与刘阶明老师比,身和心都是新派,给人的印象是开明洒脱。教学,内容和方法都改为新的一路;如添了英语,作文改为用白话。我从学三年,自己感到所得不少。毕业了,也考入那个师范学校,其后又混入大学。又是毕业之后,有个时期在育英中学高中部兼一些课,听说王老师在初中部任教。当然要去进谒,见到,执弟子礼,王老师却变和气为客气,我很不安然。后来断了音问,世间动荡,也许衣褐还乡了吧?
中学阶段是在师范学校念了六年,课程门类多,传道授业的师辈当然不少。只说两位毕业之后仍有交往的,一位国文教师孙子书(名楷第)先生,另一位是校长刘汉章(名濬清)先生。孙先生后来成为小说戏曲史专家,长住北京,同在一个城市半个世纪以上,见面的次数自然不会少。都是我到他的寓所去看他,记得有一次,已经有新来的温芳云师母主中馈,留我吃温师母手制的山东馒头,感到师生之谊,以及戗面的做法,都大有古意。孙先生于1986年作古,我写了一篇纪念文章,已经是几年之后了。再说刘汉章先生,记得是五十年代前期,我住在后海北岸,听谁说,刘先生就住在同一条街,我的住处以西不远路南一个小院里。其时我的师范高两级同学刘佛谛(原名旌勇)住在以东不远,我们就结伴去问候。刘先生原来很胖,老年变为消瘦,与人以失位,门可设雀罗的感觉。刘先生也念旧,问我们的生活情况,表现为既亲切又感慨的样子。以后是每年过旧新年之后的正月,我们必循旧俗,一同登门拜年,直到收到讣告才停止。推想刘先生会感到有所得,是旧日的学生没有忘掉他。我们的所得也不少,是还有老师关注我们的顺逆。(www.xing528.com)
大学四年,出入红楼,上必修课,上选修课,旁听名教授课,如果巨细不遗,可称为师尊的就太多了,而且大多是名流。名流,毕业之后登门,有趋炎附势之嫌,所以我经常是虽过门而不入。但也有例外,大致以齿德为序,是马幼渔(名裕藻)先生,熊十力先生,朱孟实(名光潜)先生,魏天行(名建功)先生,俞平伯先生。在红楼中,马先生和熊先生是老一辈,朱先生、魏先生和俞先生是年轻一辈,时移则世异,登门,感觉情调就小有别,老一辈是亲切的成分多,年轻一辈是客气的成分多。单说我的所愿,是从古,把学生看作后生小子,即使有成甚至大有成,心态是安慰之外,主要还是不放心。
说到古,思路一转就转到今昔对比。师生关系,至晚由孔子时代起,都是师方面爱护,生方面尊重。今呢,要看今到什么时候,如果今到五六十年代,师方面都是战战兢兢,今天不知明天怎么样;生方面则先是疑为不合要求,继以批斗,直到六十年代后期的大举,打或杀。我受天之祜,原是吃粉笔面的,五十年代初被逐出学校,改为面对书稿,也就虽未跪求而学生竟高抬了贵手。又是时移则世异,白驹过隙,一晃迎来八九十年代,竟有些当年教过的大小姑娘登门来问候。大部分头发白了,可是在我眼里仍是孩子,她们也自承是孩子,进屋就找活干,我感到安慰。可是也带来凄凉,是使我想到早年的老师,如果能登门执弟子礼,看老师的笑脸,吃师娘做的烙饼炒鸡蛋,那该多好。这是梦,我老了,现实远去,只能安于还有个古风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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