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大说的是西南联大以前的北京大学。余生也晚,三十年代初才考取,得出入红楼,为了利于考信,或者主要就说这一时期的北京大学。考古,也可称为考证,指有些今日看来还重要的史事,流传的说法迷离恍惚,或可疑,就想根据文献以及常情事理,弄清楚其本来面目。这里称考古不称考证,是因为其时之风,刮得许多人对周、秦、汉及以上更感兴趣。这许多人,当然限于研究中国文史哲(旧时也称为“国学”)的;只是因为已经成为风,文史哲圈外的人也就把考古看作大学问,顺流而下,要能够写出《××××考》,刊入《国学季刊》,才能成为知名学者。这情况,以及应如何评价,生也更晚的人会感到很生疏吧?我想就我的所知说几句。
大约是十年以前,我写过一篇《机遇》(收入《负暄续话》),说机遇可怕,因为已然者不可改,未然者不可知。这怕即《论语》“畏天命”的畏,源于与天命对比,会感到己身过于弱小。我是凭借这考古风的机遇,才走入北京大学之门。详情可以略说,是招生考试,国文科的作文出了四书题,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试申其义”(语出《论语·季氏》),我还记得小学时期曾考中秀才的刘阶明老师所教多半部《孟子》中的一些语句,就把“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梁惠王上》)一类话,抄入考卷,《孟子》,古也,于是借风力之助,就得了高分,虽然外语平平,数学很差,也就勉强考上了。截止于此时,打个人的小算盘,我应该喊考古风万岁。
入学以后,原来的斜风细雨变为正面吹来,中国语言文学系,史学系,教师(包括外校来兼课的)大多是知名的学者,上课讲,下课写,内容常常与古事的考证有关。这有如新潮的女性,上皆红唇,下皆高跟,虽都不作笺注,也等于说唯有这样才是美,于是红楼内外(外到一切流行国学之地),就都认为只有考古才是大学问。表现于红楼之内就更为突出。单从学生的感觉方面说,整个楼,以及楼内的各个室,直到楼道,像是都漂游着一种气,可称为学术空气,气由人及其所治之学组成,这人,这学,主要就是考古。变为具体说,借用各种剧的名称,演主角的是顾颉刚、钱穆、胡适等。顾先生写了不少考证文章,说不胜说,可以举创编的一部大书为代表,曰《古史辨》,总的考古之风,以在这部书里刮得最大,因为参与的人最多,涉及的面最广。钱先生闭户深钻,写了一本分量特重的书,曰《先秦诸子系年》,此外还发表过《刘向歆父子年谱》,印过《老子辨》等,也就成为红楼中考古大军的闯将。胡先生出身复杂,头上有外国大学的博士帽子,可是走准辜鸿铭的路,穿长袍,不怎么谈杜威,而钻中国古典。钻的面特别宽,上课讲《中国哲学史》(上卷),这就不能不碰老子(或《老子》),于是因年代问题而与钱先生争论;不能不碰孔子,由此因缘而以后写了《说儒》,说查出身,儒本来是吹鼓手。儒碰了,道碰了,还有佛,他也不放过,写了一些考证早期禅宗的文章。这是目光由先秦下降到南北朝,又于是,后来就发展为考《水经注》。还要降,一方面是学科,降到“小说家者流”一方面是年代,降到清代的康雍乾,具体说是写了批前定后的《红楼梦考证》。以上的星星点点是主角的考古活动;还有配角的,人就更多,情况就更加复杂。多而且复杂,只好点到为止。人,常在眼前活动的有孟森、钱玄同(常署疑古玄同)、余嘉锡、孙楷第、俞平伯、唐兰、魏建功等。作品呢,太多,可以举一点点老派新派都会感兴趣的,是孟森写了一篇《董小宛考》,证明董小宛不可能入清宫,可信;俞平伯写文章,不只一篇,推想杨贵妃未死于马嵬坡,而是浮海到日本,不可信。
语云,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还可以说说我们坐在讲台下听讲的。多数是羽毛不丰满而也想飞。比如现在还记得,因为对考得的新说,如夏禹王是个虫子(出于顾颉刚先生)、《楚辞》地名都在江北(出于钱穆先生)之类特别感兴趣,就也想缘木而求得一条大鱼。化为实行是钻入故纸堆,上下左右而求索。有些人真就找到点什么,如一些同学,后来也走入学者之群的,史学系的邓广铭、张政烺、杨向奎、高去寻(往台湾)等,中国语言文学系的周祖谟、吴晓铃等,像是也就有《××××考》之类文章问世。总之是其时的师与徒都扑向考古,这股气流就形成强有力的考古之风。
可以问问,或时过境迁可以问问,好不好了。几乎任何事都会有缺点和优点两面,考古风似乎也不当例外。人各有学见,我说我的看法。先说缺点,是离现实远,费力很多而用处不大。可以举个突出的例,二三十年代,钱穆先生写了《刘向歆父子年谱》,对于两千年来的今古文之争,可谓有缕清乱丝之功,称为大著作,不会有人反对。可是与也曾是红楼中人的马寅初先生五十年代写的《新人口论》(当然也是大著作)相比,至少是由实用方面看,轻重就不同了:今古文真相如何,争论,谁胜谁负,限于书呆子,不知道也关系不大;《新人口论》就不同,照办与批判,结果是少几亿人口与多几亿人口之差,这关系就太大了。关系不大而费力不小,向往之而成为风,总不当视为完美无缺吧?(www.xing528.com)
接着说另一面的优点,由我看,不但有,而且不只一家。可以分轻重,先说轻,后说重。轻是可以由分工的原则方面看。人多,比如当演员可以出风头,也可以说演好了有大贡献,可是一个社会,要运行,要延续,总不能都去当演员。这就可以推出,既然考古也是人类可有的活动,有人去考,我们就不当说不应该。还可以由知识的价值方面看。古代的情况,即使琐细到刘白堕酒的酒精度数,我们总要承认知道比不知道好,况很多事,如有些书是否为后人所伪造,由文化史的角度看,知与不知关系甚大乎?
再说重的,是可以培养“不轻信”的思维习惯,或由正面说,培养“独立思考”的精神。放眼世间,或凝缩为人之性,轻信是最容易的。“传统”说小脚最美,就用力缠;“权威”说坐在宝座上的人是奉天承运之圣,忠于他乃无上光荣,就死心塌地当驯服工具。所以轻信的结果必是产生大量的(至少是精神上的)奴才。大量的人甘心为奴,还能大言什么灿烂文化吗?考古之风是推重“疑”,意在求实,办法是无征不信。这样的思辨活动,中间穿着一条线,是问“为什么”,追求“所以然”。显然,这样问,这样求,如果有所得,就少失误的危险,暂无所得,也可以少盲从的危险。
也许失之夸大了吧?那就改为说,对于许多在眼前晃、在身边响的说法,我的想法,疑而后信,总比不疑而信好得多。考古之风至少有这么个贡献,是教人生疑。我出入红楼四年,如项王,学书不成,学剑又不成,如果一定要说未空手而返,那所得就是由考古风来的不轻信。其后我见异思迁,由故纸堆出来,未能逍遥,又钻入西学。读了些有关求知的书,疑的程度反而加深了。其结果呢,对于宗教性质的,如依某种教义而行,可以使娑婆世界很快变为天堂,凑热闹性质的,如曹雪芹的画像、故居、遗物等等。因为无征,就都报之以不信。或曰,你这样一人向隅,就不计己身的利害了吗?我想答之曰:君何必曰利,亦有心之所安而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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