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校北京大学比我年长十一岁,明年满百岁,几天前有人通知我这老学生,说应该写几句,以示庆祝。我说我是应该写几句,不只以示庆祝,还要表示感恩。什么恩?使我获得不少知识,家家如此,可以不说。应该说的是使我增长分辨是非的见识,如此,马齿加长,我才不至随着大流,喊今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这是大恩。还有小恩小惠,比喻校门内为娘家,红楼内听讲,图书馆内看书,都是吃娘家饭。女大当嫁,真就嫁出去了,改为要自己养自己,升堂面对学生,入室面对稿纸,既未张口结舌,又未曳白出场,这一点点谋生小技,也是由娘家带来的。还想顺着稿纸往下说。1988年母校九十岁,我应校刊编辑部之约,写了一篇《怀疑与信仰》,编入祝寿性质的《精神的魅力》(1988年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在此之前,我写闲话式的文章,许多题材来自母校,单是“红楼点滴”就写了五篇。之后,近两三年写回忆录性质的《流年碎影》,母校那一段写了十个题目。这都可以证明,一方面,娘家家大业大,灶前门后,打扫打扫就可以填满肚子;另一方面,我这嫁出去的姑娘不争气,应该自立却还是常常不得不吃娘家。争气也罢,不争气也罢,事实是吃了,纵使是娘家,也应该感恩,并“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时间不怠工,一晃到了百岁,又该祝寿,可以说说的,人,老老小小,人以外,房屋院落,直到曲礼豳风,几乎都说了,还说什么呢?由搜索枯肠到急中生智,居然想出一条路,是受到《三国演义》开卷第一回的启发,“分久必合”,我以前写母校,说人说事,主旨都在指明特点,或不避吹牛之嫌,宣扬(我认为的)优点,这优点是尊重学术自由,求真,讲理,容忍异己,等等,多方面,能不能综合为“一种”,或名为什么“精神”?想想,像是可以,甚至应该,因为学术自由,求真,讲理,容忍异己,等等,都是母校的生活之“道”的诸多方面,而道,照孔门的旧规,是应该“一以贯之”的。这“一”是什么呢?我的想法,只能是“看重人”,或说人本位。至此,祝寿文的命题也就成为易事,办法是追随昔日的学官,到四书里去找,而刚走到《中庸》就碰到“道不远人”,拿来古为今用就成为,母校的高风吹及各处,而“乍起”之点则是以人为本。
这样想,要讲讲理由。想分作体和用两个方面,先说“体”。体是以人为本的哲理的根据,用平常话说是为什么要看重“人”,不看重就不可以吗?无法证明不看重就不可以,也就无法证明生而为人就要看重人。不能证明而认为对,认为合理,是直觉的对,直觉的合理,或干脆说是信仰。这类的信仰,我们总会接受一些,远而大,如相信有外界,近而小,如相信活着比死好,皆是也。应该看重人也是这样,其性质为信仰,我们接受,态度可以是孟子的,他在《孟子·尽心下》篇说:“民为贵。”只是断定而未问理由。如果患有哲学家凡事都要追问理由的病,也只能走康德的路,他在《实践理性批判》第一部第一编第三章里说:“道德律是神圣的(不可侵犯)。人不是,可是他要视自己的人格为神圣。人用来便利自己生活的一切事物是手段;只有人是目的本身。”(根据T.K.Abbott英译本意译)说人是目的,是“自”重,也许竟是无根据的狂妄,但人要活得好,就只能这样。我的体会,总的,母校的校风,零星的,人对人,人对学,都是建基于看重人的信仰上,纵使没有人明说,甚至没有人觉察到。这样说,我是独具慧眼吗?不敢,姑且算作提这么个问题,多年来,外人赞扬,我们自己自负,究竟有没有个值得赞扬、值得自负的一以贯之?依理说应该有,那么,除了看重人(变为大话是人本主义或人文主义)以外,还能是什么呢?
体方面难说,那就转为说“用”的方面。用,即在看重人这个信仰的统辖或陶冶之下,学校圈圈里的人,就主流说是怎么立身处世的。可以分作对己和对人两个方面,先说对己。由表面现象入手,我未上升至于登上讲台发正论或歪论,只说坐在下面听讲的,多少都有些傲气。如果电脑再改进,能把人的心理状态化为语言,先发问:“你凭什么骄傲?”他或她会答:“因为我是北大的。”这种傲气常是更明显地表现为孤芳自赏。记得我曾介绍一些由校外人看来难于理解的现象,如同在一个教室上课,一学期终了,竟有不少人不知邻座那位尊姓大名,尤有甚焉者,在西斋住同屋(南北一个长条,中间挂布帘),一年半载,竟有也不知另一位尊姓大名的。何以竟至这样?因为都有傲气,就都不肯先开口。这傲气来于一种自负或自重的心理状态,即脚在地上,眼睛却往高处看。这高处是确信为有大价值的,通常是“学术”。暗想化为明说是:许多先进是人,有大成就,我也是人,就应该向上,不与草木同腐。其结果形成校风,就成为尊重学术,尊重学术自由。立志献身于学术,就不能不较真儿,于真假中取真而舍假,于是非中取是而舍非。如何分辨真假和是非?深入思辨,最后的裁判权只能交给“自己”的“理性”。高举理性,同时就不能不贬低传统,贬低权威。那么,就都破了吗?显然,要的同样不少,那是多种自由,分着说是学术自由,思想自由,人身自由,等等,总而言之是争取做独立、向上、有大价值的人,而不充当工具。我觉得,这一切就都是由“人本”的信仰来。(www.xing528.com)
再说对人。这很简单,是像看重自己一样,也看重别人。这有没有哲理的根据?康德以为有,记得在上引同书的某个地方他说,人,要像人那样对待他,因为他是人。这证明是蹩脚的,与儒家说“仁者爱人”而不求证正是一样。其实不如干脆承认为信仰。看重人的信仰,表现于对人,上升为一种精神状态是“容忍”。容忍有范围问题,或对象的性质问题,为了减少头绪,这里限于对同一事物的不同意见,或不同于己的意见。对于这样的意见,有的人是举起鞭子。北大的校风不是这样,是容忍,具体表现是:尊重别人的不同于己的意见;然后是用自己的理性衡量,认为不可取,就坚持自己的意见。显然,这就有利于弘扬学术,避免真的、对的被假的、错的赶跑了。由实而虚,也可以在讲道理的场地,保持个雍容揖让的风度。
我是1931年入学、1935年毕业的,其时蔡元培先生已经不长校,有人说,我有幸,还及见学术自由、兼容并包的流风余韵。我呢,算作希望也好,总觉得这既重己又重人的校风,虽然与蔡先生的品德和行事有密切关系,却不当随着蔡先生而来而去,也不当随着不同时代的风风雨雨而来而去。仍比喻为娘家,是朱门大户,不单单是家大业大,而是有光荣传统的家大业大,时间拉长,百岁,千岁,万岁,人难免更替,这光荣传统,甘居中游,要坚守而勿失,力争上游,要发扬而光大之。我,以及曾一同出入红楼的那些尚食息于此岸的兄弟姐妹,都老了,借用烛之武的话说是“无能为也已”,但是我们希望,也相信,“后生可畏”,称为光荣传统也好,称为家大业大也好,既然自负为“北大的”,就必能知道“北大之所以为大”,并珍惜之,继承之,求发扬而光大之。古诗有云,“生年不满百”,而母校呢,满百了,当然既可喜又可贺。如何贺呢?有人蒸寿桃,有人买寿面,我这老学生适应老的条件,还是愿意夸夸我认为最值得珍重的老家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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