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鼐书札：保存下来的四旧墨迹，成为寄闲情的乐趣

题目由李笠翁的《闲情偶寄》来。还不只题目，内容也是这本书引起的。李笠翁，用传统的眼看，属于清客之流，品格不高。可是也有不少优点，只说我最欣赏的，是一，人有风趣，写作多注意家常日用而不谈天理人欲，用余怀的话说是近人情（《闲情偶寄》序），用我们的话说是少文人的酸气；二，笔下常常自嘲，说自己也不过尔尔，与个人迷信相反，所以可爱。专说《闲情偶寄》这部十六卷的书。我多年前就看过，获益不少。只举一例，是卷十五《颐养部》有一则讲“贫贱行乐之法”，秘诀是“退一步”想，因为我既无逐鹿的雄心，又无鹏飞的壮志，就曾用之为枕中秘方。还有值得夸耀的是青出于蓝，我由实生活中渐渐悟出，以退一步为大圈圈，在其中也未尝不可以取得超过忍的自得其乐。办法不只一种，就我自己说，最常用并最有效的是买合意的法书而欣赏之。

入话之前，先要说几句解释的话。一是说“买”而不说“求”。原因之一，恕我说句狂妄的话，是有交往的人中，可求的人不多；之二是，买之得有巧遇性，乐的量会大得多。二是说买“法书”而不说买“名画”，原因很简单，是在旧时代，时间不很早、名头不太大的，法书价很廉。名画价不廉，追画，一则无此财力，二则打肿脸充胖子，就不再是贫贱行乐。解释完，可以进而说买法书、欣赏法书的贫贱行乐。前人法书与贫贱拉在一起，推想现代的年轻人会感到奇怪，所以又须解释几句。干脆举例以明之。远水不解近渴，单说五十年代我买到的，如梁山舟前后赤壁赋裱本，7元，何子贞条幅，2.5元，等等，虽说是贫贱，显然也不至割筋动骨。到此，可以说寄闲情的乐趣了。可说的实物太多，只好用近水楼台法，说说举目看见的一件，姚鼐的书札。姚鼐是桐城派的中心人物，曾编《古文辞类纂》，书法也很有名，其行草书，包世臣《艺舟双楫》推为妙品。这件书札是嘉庆年间他在南京主讲钟山书院时写给两江总督百龄（号菊溪）的一封感谢信。旧白折本，楷书，至精。大概因为质量好，人有名，定价加了倍，6元，我狠狠心，买了。后来想想，不冤枉，因为风晨雨夕，偶尔感到烦闷，拿出来看看，不只可以欣赏书法，还可以远想旧事，得一点点神游的享受。本诸古训“与朋友共”之义，抄原文如下，第一行只一个“启”字，第二行起为正文（为阅读方便，加标点，免去抬头）：

腊月廿三日，原任刑部郎中姚鼐启：

菊溪先生中堂阁下：前月得赐书，敬审兴居万福。即日又蒙垂念，贲问殷至，惠以多金，兼之食物，助其度岁。伏思阁下方以公事殚虑于靖民，劬劳于境上；而耄朽之人，乃荷加爱，曲至如此。祗领之余，无任愧悚，肃此启谢。施斾当近，瞻谒面陈，兹不具。鼐谨启上。

字是用意写的，这是为表示恭敬。也有自已矜重之意，所以写完还加了三个印章，第一行启字上是“惜抱轩翰墨”，正文腊月廿上是“惜抱轩”，末尾鼐字上是“姚鼐”。(www.xing528.com)

书札后加纸一条，有民国初年恽宝惠的后记，文如下：

此札为姬传先生主讲钟山书院时上两江总督菊溪相国百龄者也，光绪庚子秋先公（按为其父恽毓鼎）得之宣南旧家，原签折叠宛然。此虽申谢之词，而先生谦抑之度，文敏礼贤之雅，均子斯可见。付装后，珏生（按为袁励准）世姻丈时见而爱玩之。珏丈文章风采不让前贤，其书法亦复神似惜抱，今即以奉赠。物聚所好，此札为不朽矣。己未（按为民国八年，1919年）春恽宝惠敬志。

下加小章一，文为“公孚”。

以下说寄闲情的所得。惜抱轩翰墨，我见过不少，大多是行草，楷书罕见。这件是楷书，而且是晚年之笔，严整中不乏飘逸之气，所以看着喜爱。爱什么？自然只能意会而难以言传。只好转而说联想到的旧事。最难忘怀的是，老知识分子，年关临近，有高官不忘送厚礼。近年来谈到古，总要跟着说一句，批判地接受，我看百龄的这种举动，就宜于不批判而接受。这意见显然来于同病相怜，推想老知识分子都会同意。再说恽氏父子，据说是恽南田的后人，也是知识分子，与这件书札的关系，如果允许多联想，也颇有意思。买的这一年有大事，是八国联军进北京；赠的这一年也有大事，是五四运动。而说起袁励准，我昔年也有他的字，记得超过馆阁不多，后记誉为神似惜抱，当然出于客气。又不幸他是满清遗老，大革命无端而降之时，谨遵照红卫英雄的勒令，将不少遗老的手迹，付之丙丁了。姚鼐非遗老，但墨迹为四旧；谢上天，至少有些时候，我的爱四旧之心，与怕死之心对垒，竟占了上风，于是如这件书札就保存下来。再于是，风晨雨夕，我就还可以借法书墨迹之助，以取得超过李笠翁只是退一步的贫贱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