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解题。因为早已有“钱学”流行,所以这里可以只举姓而省其名。小书指《钱锺书散文》,显然对大书而言,大书是《管锥编》。何以不写读大书?因为太重,扛不动。写小书也有因缘,是此书的责任编辑,浙江文艺出版社的罗俞君女士来,送了一本,年来我读书刊报纸都是守株待兔式,兔触株矣,自然就要翻开看看,何况是钱先生的大作。其中大部分文章过去看过,所以费的时间不多,生书加重温,一天多就看完了。语云,开卷有益,我是常常还开卷有感,或说增益新知,太多,想避重就轻,只谈零零碎碎的所感。
由“散文”说起。它有广狭二义。广是与韵文对,如佛门所谓“长行”,凡不押韵的都可以算。狭是限在文学作品以内,与诗歌、小说、戏剧对,此义由西方来,所以要像法蒙田、英兰姆写的那样才能算。那样是什么样?勉强说是一,题材贴近生活,二,抒情,三,用轻灵流丽的文字表达,四,唤起读者的同感。钱先生散文未收《管锥编》,可见不取散文的广义。那就成为取狭义吗?像是也不然。近年来宣扬法治,可是未颁布散文法(大概永远不会颁布),无成文法可依,做定性分析,只好用随大流法。大流中包括不少个体,任举一位,钱先生未必接受,那就举杨绛先生。《杨绛散文》,也是罗俞君女士责编,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看目录,有“阴”“回忆我的姑母”“孟婆茶”“老王”之类,钱先生的散文里没有。有什么呢?不管体裁如何多样,内容都是“学识”;换句话说,所抒发的不是“情”,而是知识和事理。显然,读者开卷,对应的心力就要是理智,所得也只能是理解。散文就不可以走这样一条路吗?没有人说不可以,也难于找出人人都首肯的理由说不可以。但不同于一般是事实,我们又不能不承认这不同于一般的事实。
还有非一般的,是钱先生的所作,也许《围城》是“半”个例外(有不少话也富于哲理味),读者都感到难读,眼移动要慢,心中再思三思,有时仍不免有难于消化之苦;扔下吗,可是又确信其中多有精义在,舍不得。这本散文也是这样,读,不能像小说那样,一目两三行,梳理情节,也不能像一般散文集那样,一目一行,顺流而下。要一句,甚至一个词语,入目,停一下,想想其确义,有所得,甚至已经确信所得不误,还会生疑,是不是深度与作者的所想还有距离,甚至大距离?举《一个偏见》的开篇一句为证,“偏见可以说是思想的放假”,不知别人怎么样,我是感到其难不下于参“狗子还有佛性也无”的“无”。书中这样的显现“智慧的灵光一闪”的语句触目皆是,读,当然就不会容易,而如果能深入下去,则所得之浅者是知其所未知,所难知,深者是求真知和深知的金针。这样说,读这二位贤伉俪的散文集,终卷必有所得,而所得不同,杨先生的是银耳,钱先生的是金针。金与银都贵重,但性质不同,也就要分别对待,仍说书,《杨绛散文》可以入天禄琳琅,《钱锺书散文》就应该入琅嬛福地。
写能入琅嬛福地的书,其人会是什么样子?想由书上溯,也说说人——人的一个方面,何以能有如此高的造诣。我的闭门造车的想法是多半来于“天资”,少半来于“功力”。突出天资,有的人听了会皱眉,其实这是实况,决不会因为有人皱眉就成为虚妄。无妨举事以证之。《红楼梦》中香菱能学会作诗,傻大姐能学会吗?或“能近取譬”,读书多,遍及古今中外,不只钱先生一人,有谁能写《管锥编》这样的书?不抬杠,且说钱先生的天资总的表现为智力超常。分着说呢,可以标举四个方面。其一是敏捷,即学得快,所以能通多种语言;读得快,才能古今中外,过目那样多。其二是记忆力好,我推测,大概听过看过的都记得,所以才能笔下“其书五车”。还可以从这本散文中找个最鲜明的证据,是后附的《石语》乃事后追忆,清楚确切如今之根据录音整理,使记忆力很坏如我者不能不震惊之后继以叹气。其三是联想力强,是拿起笔,凡有所述说,大多是由此书想到彼书,由此意想到彼意,书书,意意,如灯中走马,连续不断,与读者的印象是应接不暇。其四是悟解力超众,所以纵使是面对日常事物,也能见人之所未能见;而所见呢,只是理深,不是玄(如宋儒之由圆物想到无极、太极)。
这样的天资加功力,如种瓜之得瓜,必有结果,这果就是一般人不能及的成就。举个使我叹为观止的例。书中收一篇《读〈道德定律的存在问题〉书后》,我过去没读过,因为我昔年对这样的问题也曾感兴趣,用过一些力,就先读这一篇。文不长,却触及道德律与自然律的分别,再伸张,就会成为因果规律与自由意志如何协调的问题。像这样的问题,我是大学毕业以后,直到四十年代,读了些西方讲道德哲学的书,才略有所知的。而钱先生这篇文章则写于1933年10月24日,其时我还在北大红楼教室里听讲“枯桑知无风,海水知天寒”,对比之下,就不能不惭愧无地了。
如果如京剧演员,人都要属于某一行当,钱先生应该划归哪一种呢?多数人会说是“比较文学”。看了这本散文会感到,划归哪一种也不合适,因为他是文武昆乱不挡。即如谈道德规律,就充分显示他的理解正如柳宗元《小石潭记》的潭水,既深且清。谈其他多种学科也是这样,只抄一处我最喜欢读的:(www.xing528.com)
并且,进一步所以要“革”人家的“命”,就因为人家不肯“遵”自己的“命”。“革命尚未成功”,乃须继续革命;等到革命成功了,便要人家遵命。这不仅文学上为然,一切社会上政治上的革命,亦何独不然。所以,我常说:革命在事实上的成功便是革命在理论上的失败。(第85页)
像这样的话,真是字字闪耀着“大智”的光芒。只是可惜,入《使徒行传》的人物,虽然口头不离“辩证”,却难得悟入了。
推崇得过高了吗?估计有人会这样看,因为分明记得,有一篇谈“钱学”的文章,就曾举出一位年未必高的,对钱先生的成就有微辞,说失之小巧。人各有见,也就可以各言其所见。我这篇小文是言我之所见,也许如吃过糖瓜的灶王老爷,“好话多说”,坏话藏在喉咙以下了吗?我觉得不是这样,而是我还有一点点自知之明。
1997年11月7日于“寒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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