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宫退食录》上下两卷,约七十万字,朱家溍著,北京市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编,1999年2月北京出版社出版。我无力逛书店,承编者赠一部,也就看到了。书屋兼卧室来新书,扔下其他事就看的不多,看而不中断的更不多,这部书成为例外,大致用了三天,从头看到尾。如此热心有原因,一是内容我感兴趣;二是知识面广,有见识,使我受益多,不能不钦佩。
朱家溍先生我认识,并同桌吃过饭。不敢说是朋友,因为他多才与艺,所能太多,由考史、鉴定文物直到唱京戏,造诣都上上,我与他比,应该说什么也不会,不宜于高攀。看过他一些文章,大多是与故宫,或扩大为清史有关的,印象是,不愧为知名专家,有关清代掌故,巨至朝政,细至礼俗,有问题,有争论,要人家朱先生说了算。我上学时期曾迷考古,姑且算作后遗症吧,也就喜欢看掌故的文章。希望多谈,成书,可以过屠门而大嚼。谢谢朱先生以及编者,成书了,并且送到案头,我就可以利用面壁之暇,大嚼一番。
开卷,先入目的是照片,也是琳琅满目,有居室照(不愧为世家,多至四帧),有由幼至老各时期照及家属照,有戏装照和作品(摄影和绘画)照。其后是王世襄先生序文,王先生也是多才与艺,也就才能对作者的成就和书的内容有深入的了解。再其后是目录,共收文一百一十六篇,按性质归类分为十二组,大致是:一,在故宫工作与碑版书画等的鉴定,二,珐琅、牙角、雕漆、书籍等器物的研究,三,先世遗泽,四,书序,五,清宫礼俗,六,有关宫廷生活的作品(包括影片)正误,七,宫廷和贵胄演戏情况,八,旧时府邸园林,九,记先贤,十,有关故宫博物院诸事,十一,京剧及一些名演员,十二,方言及饮食。内容多,是名副其实的知识宝库。可是带来评介的困难:评,“仰之弥高,钻之弥坚”,不能悟入,就无从下笔;介呢,难道可以学宝二爷,“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但文是还要作下去的,如何摆脱困境?急中生智,决定一,对付后一个困难,大题小作,或以一粟代沧海;二,对付前一个困难,我,民也,发扬民主精神,说错了亦当受到尊重,也就可以大胆了。由一粟下笔,想谈自己最感兴趣的三个方面:一,所知的精与博,二,所见真,不人云亦云,三,记琐闻于备掌故之外还多有风趣。
先说其一,所知的精与博。这是全书共有的优点,因而举例就可不必选择。我就用这个办法,乱点鸳鸯,点了排在前面的两篇,《碑版鉴订问题举例》和《从旧藏蔡襄〈自书诗卷〉谈起》。先说前一篇。碑版他举了两种,唐欧阳询《九成宫醴泉铭》和东汉《鲁峻碑》。争论都是拓本的时代问题。《九成宫醴泉铭》,他举了名拓本两种,解放初期张彦生捐献本(也是清宫旧藏)和内阁大库本,现在都存于故宫。关于前一本的来历,我最早是听西邻(其时我住在后海北岸)张效彬老先生(碑帖专家)说,张彦生(琉璃厂庆云堂铺主)送来一本《九成宫醴泉铭》让他看,他一看吓了一跳,说这样的拓本,过去就说是唐拓,是早年由宫里偷出去的。问怎么得的,说是以一百元收进来的。张老先生说,这样贵重的拓本,他不能要。张彦生说,那就给写个题跋如何,张老先生就给写个长跋。其后就献与故宫,并有线装(收题跋)、普及两种影印本行世。六十年代初故宫专家鉴定,两种拓本都是北宋拓,张彦生本较早。朱先生不同意这样的看法,举出一些一般人不会注意的细微差别,证明内阁大库本的时代不是靠后,而是靠前。由我这外行人看,朱先生的理由大有说服力,对门内人都闻之色变的黑老虎也如此精通,真不能不一唱三叹了。再说故宫藏本《鲁峻碑》,问题不那么复杂。六十年代前期专家鉴定,说是明初拓本。可是南宋早期孝宗乾道三年(1167年)成书的洪适《隶释》注明缺字的“商”“迁”二字,这个拓本里完整,可证必是北宋时拓。与《九成宫醴泉铭》同,也是朱先生的考定有说服力。
再说后一篇,《从旧藏蔡襄〈自书诗卷〉谈起》。与碑刻拓本的年代考定相比,这一篇内容变简单为丰富,变平板为多曲折,甚至变枯燥为有情趣。蔡襄为北宋大书法家,《自书诗卷》是他的传世名(或最有名)迹,记述这件名迹的内涵及其流传情况,好古敏求之士都会感到有兴趣。朱先生有资格谈这些,不只因为他是文物专家,而且因为这件名迹曾是他们介祉堂的藏品。他谈如何买进,连类而及,说到地安门外桥南路西的品古斋(我及见之,并买过歙砚),以及如何被窃失落,如何赎回,等等,简直可以当野史看。重点是由此一件推扩,介绍清宫旧藏的另十件,以及如何辨真伪,分高下。最后他还谈到学习书法的问题,说应以楷书为本,然后行草,总之要遵古法,规规矩矩。有人也许会说,这是老生常谈,落后于现代。我则因为也是老生,总觉得朱先生的意见是金针度人。
以下说第二个方面,所见真,不人云亦云;或减少些客气,说亮话,是有本领有勇气斥伪劣。这方面,可举之例很多,也减为两篇,《对〈我的前半生〉部分史实的订正》和《漫谈假古董》。先说前一篇。《我的前半生》是溥仪蒙特赦变为人民后所作,以曾为皇帝的优越条件谈清宫廷事,应该确凿可靠,其实不然。只说排在前面的两条。一条说奕于咸丰登极时“按例封为醇郡王”朱先生说皇子封爵,于亲王、郡王、贝勒、贝子、镇国公中,初封时皇帝可以任意选定,并举多项例以证之,可见说“按例”是错的。另一条说“西太后原是一个宫女,由于怀孕,升为贵妃”,朱先生根据清代选秀女的制度,故宫所藏档案,“宗人府全宗”中的满文玉牒,证明西太后于咸丰元年被选中,即封为贵人,不是宫女,咸丰四年封懿嫔,六年生子(同治皇帝),封懿妃,七年封懿贵妃,证明溥仪所说都是错的。
再说后一篇,《漫谈假古董》。假古董很多,朱先生这篇只谈有关曹雪芹的,而且是,夸张些说,九牛之一毛。这是七十年代及其后露面的“曹雪芹佚著”(有《废艺斋集稿》《瓶湖懋斋记盛》等名号)、书箱和塑像。朱先生的结论简单明快,都是伪作。斥佚著为造假,朱先生之前已经有陈毓罴、刘世德二位的《曹雪芹佚著辨伪》,朱先生说他这篇只是补充一些材料。关于佚著,朱先生谈了五条,其后书箱、塑像各一条,都是根据清代的制度、礼俗、语言等方面的情况,证明假古董中的许多说法,乾隆年间不可能有。所谈过于精彩,可惜不能照录。只举第一条为例,假古董说有人访问曹雪芹,邻居一老媪出来说:“客人其访雪芹耶?”以下朱先生说:
按从前人与人之间称呼,只有至近的朋友才可以单纯的称“号”而不加别的应有关系称谓,并且还只限于男子与男子之间。至于老媪对邻居一位男主人的背后称呼,按北京从前的习惯只有称姓加排行和“爷”,绝无称“号”的习惯。(367页)(www.xing528.com)
岔出一笔,这使我想到偶尔在电视剧中的见闻,一次是曹植的生母称曹植为“子建”,一次是乾隆时期君臣对话,皇帝称纪昀为“纪晓岚”(美中不足,纪未称皇帝为“弘历”),正如邻居老媪称“雪芹”,都是因为无知而随口乱说,经明眼人一看就露了馅儿。
最后说第三个方面,记琐闻于备掌故之外还多有风趣。想抄两则,都见于《太监往谈录》。
其一:同治爷能唱武生,可是没嗓子,唱过《白水滩》,赶着没外人的时候哄太后一乐。有一回在宁寿宫唱《黄鹤楼》,同治爷唱赵云,太监高四唱刘备,赵云打躬参见主公,那个高四赶紧站起来打横说“奴才不敢”。同治爷说:你这是唱什么戏呢,不许这样,重新来!逗得太后直乐。(421页)
其二:我记得回来(由西安)那天,就在宁寿宫传戏,都是穿便衣唱的,没穿行头。谭鑫培唱《宫门带》的王子,坐在里场椅子上,他想着没穿行头可以随便,掏出鼻烟来闻。太后传话,问他干什么哪。他赶紧收起来啦。这也是个笑话。(427页)
也确是可以当作《笑林广记》看。其中的人物呢,与史官所吹捧的大异,成为沐猴而冠。
三方面说完,想总括说一句,是读后的感觉,誉为开卷有益只是一面,还要加说一面,是开卷有意思。
1999年9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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