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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全集(14)·散简续存(下):自序

时间:2023-08-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来人说,他们参考舆论,经过研究,认为编印学术性质的选本,我应该算作重要的一家,他们主意已定,请勿客气云云。就这样,算是经过商量,决定我动口,一个助人为乐的熟人高莉芙女士动手,选编这本名为《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张中行卷》的书。《圣谕广训》以外的呢?事大致交代完毕,因为不能离开主题“学术”,顺流而下,就要谈谈得失。其一是失来自杂,得也来自杂。

张中行全集(14)·散简续存(下):自序

杜甫诗:“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他是未能满六十,就扔下诗笔,离开那个因在上者胡闹而小民陷于水深火热的世界了。我也曾有过不知明天会怎么样的水深火热的日子,可是不只活满六十,有机会到朱元璋的龙兴之地凤阳干校去接受改造,还贫贱归故乡,活过古稀不往生净土,赶上三十年河西,改革开放。用我这样的九字号的眼看,改而开,变动最大的是,拿笔写点山呼万岁以外的,甚至小我肚皮以内的,只要与大政关系不很近的,就不再有加冠发往北大荒的危险。语云,饱暖生闲事,其实,较之饱暖更为基本的是安全,因而安全也就更容易生闲事。且近取诸身,说我自己,所谓闲事是旧病复发,如古人所说,“情动于中”就想拿笔,“形于言”。大致是从80年代早期开始,上班工作之暇,或奉各种渠道之命,或因有什么感触而生情生意,就抽笔伸纸,写成或长或短之文。其中闲话式的不少,也有些是正襟危坐集章节为本本的。借读者和有权发排诸人的江海不择细流的盛德之光,这些不三不四的所谓作品都问世了。其中还有些选本,即拿到王家门前卖过又拿到李家门前卖的,多种因缘和合,也就顾不得惭愧不惭愧了。选本所选多为零零碎碎的闲话,推想是图看着省力,又可以帮助消闲。想不到会有意外找上门,是安徽教育出版社来约稿,言明也印选本,所选篇什不是闲话式,而是学术性质的。

听罢,我吃了一惊。我有什么作品可以称为学术吗?旁观者清。旁观,有站在近处的,是相守六十年以上的老伴,所见,用她的话说是“样样通,样样稀松”;有站在远处的,是山西某君,所见,形于发表在多处的鸿文,是与某先生比,我的文章不好,因为没有学问。这来自近远的己身外的意见,殊途而同归,我不能不心服口服。此知也,延展为行就成为,向由合肥远道光顾的唐元明先生声述,我的拙文不配称为学术,无货,不敢以伪劣相欺,请求收回成命。我希望我的声述能够收效,可是未能收效,因为人各有见。来人说,他们参考舆论,经过研究,认为编印学术性质的选本,我应该算作重要的一家,他们主意已定,请勿客气云云。且夫九字号的,开卖文小铺,有主顾上门,总会高兴得忘其所以的,于是依世风或什么定律,立即变坚决为犹疑,说:“等我跟熟人商量商量吧。”在情理之内,与我相比,熟人大多是小字辈的,很愿意我多得些浮世之名,连带的卖文小铺也风光,就劝我点头,并且说,如果我精力不够,他们可以负责选编,只要我指点指点就可以。就这样,算是经过商量,决定我动口,一个助人为乐的熟人高莉芙女士动手,选编这本名为《当代学者自选文库·张中行卷》的书。开工之后,才知道也要动一下手,是写自序。而且经这位负责选编的高女士转告,序要写得内容充实,门面话不多而字数不少。我的体会,这是希望我总的谈谈与治学有关的诸多方面吧?主顾是上帝,只好搜索枯肠,写。

关于治学,我也是老一套,如果说还略有所知,那都是来自书本。书本当然指自己读过的。这方面的情况,前些年我写过一篇《我与读书》(本书已收),较全面但也只能概括地说了说。情况大致是:小学时期读了不少旧小说,除熟悉一些祖传的故事以外,还学了些运用语言文字的方法,比如读文言的能力,就是靠读《聊斋志异》入了门的。师范学校六年,课堂内学了些浅近的新知识,读书主要是课外,所读的绝大多数为新文学作品(包括新翻译过来的世界名著)。大学四年,读书的主流是钻故纸堆,由卜辞、金文直到康有为王国维,所谓国学范围之内不过于冷僻的,大致翻了一遍。也许如《汉书·艺文志》论杂家所讥,“漫羡而无所归心”吧,走出北京大学红楼之门就真改了行,可以总的说是由中土转向西方,所读很杂,举其大略是各门类的科学常识哲学,尤其人生哲学和方法论(包括知识论和逻辑)。这也许应该算作岔入歧路吧?可是时间不短,十年以上。所得呢,说两句自我陶醉的话,或大吹其牛的话,是从一个角度说,未能如英国培根所希求,“终于信仰”;可是从另一个角度说,也可以算是年及不惑,就真能步孔老夫子之后,“四十而不惑”。其时是1949年,之后还吃喝拉撒睡,自然也就不免要读点什么。缘木求鱼式变为守株待兔式,即碰巧送到眼前就翻翻。其中有新《圣谕广训》,这类书有优越性,是不用花钱买;也有不优越的一面,是无论如何肤浅,如何荒唐,要装作信受奉行。装,没意思,所以渐渐就学来对应之道,是凡不要求交学习心得的,就不看。《圣谕广训》以外的呢?多而杂,且时间长,几十年,真是一言难尽。但也未尝不可以综合而言之,是获得新知不少;至于对己可“不惑”之所知所信,则几乎没什么影响。

事大致交代完毕,因为不能离开主题“学术”,顺流而下,就要谈谈得失。失多,或失大,先说失,是未能专攻一两门,以致只能年复一年,在所谓学术的门外游荡,既不能升堂,更不能入室。这种半瓶醋的情况,会有名和实两方面的影响。名是不能挣得一顶什么“家”的帽子,也就不能有这方面的荣誉。有些人则不然,如我的同学邓广铭先生是宋史专家,我的朋友周汝昌先生是红学专家,人称之,自己觉得,都很美吧;我则什么也不是。且夫名者,实之宾也,舍名务实,情况就更加严重,表现为谈起什么,像是都知道一些,及至深入一追就露了馅,原来本钱很少,并不能做大生意。此即老伴所评“样样稀松”是也。不过老伴终归共过苦,贬之时也不少善意,这是前半句说的“样样通”。通,得也,想即借此束自内室之光,说说得。其一是失来自杂,得也来自杂。杂是所读方面广,会有利于常识的增多,常识指人类文明发展到现时,各学科入门书所讲述的那些知识,非专业的文化人能理解、其真实性又大致不成问题的。这样说,所谓常就未必少,也未必很浅易。可是生于现时,算作理想也好,总应该费些时间,用些力量,求尽量多吸收一些。多吸收有好处,比如常识中有本国的史部,知道许多所谓圣主都杀人如麻,面对今上喊万岁就不会力竭声嘶;常识中有外国的人类学,知道送死者的办法五花八门,就不会认为祖传的葬法是世间最好的。喊万岁无力,不热心卧棺入土,有什么好处吗?又是人各有见。我说我之见,是因为一生喜欢杂览,自信还有些常识,也就不会被宣传、广告之类的风刮得东倒西歪。以下说其二,是杂之中有不少书是讲科学理论、科学方法以及哲学知识的,读,比较费力,而且没有小说那样的趣味,可是,我觉得,有大用,是能够培养分辨虚实、真伪、对错、是非、好坏、善恶、美丑的能力。说培养,是人生来都有一些这方面的能力,可是面不够广,程度不够深,碰到什么事或问题,需要自己评是非,定取舍,会感到力量不够,甚或无自知之明,认燕石为美玉。科学、哲学之类的书是追求事物之所以然的,信什么要有理性不得不接受的坚实证据,就算作一种训练吧,成为思考的习惯成自然,就不会经过卦摊,从众相信《易经》能够推知流年祸福;拜受教条,从众相信依之而行,贫困而混乱的社会很快就变为既能享受又无压榨的天堂。或曰,如此这也不信,那也不信,会得什么利吗?答曰:“王何必曰利?”亦有心之所安而已矣。还可以说个其三,是唯其杂,反而容易对比,融会,形成个什么“理”,一以贯之。这“一”是评是非、定取舍的标准,这里限定“价值”范围以内的,我的“一”是什么呢?当仁不让,或说“非曰能之,愿学焉”,是“人文主义”,意义是,评定是非、好坏、善恶、美丑,都要以能否使人(平等的大众)的生活美满、向上为标准,能是正面的,应该尽力求之,否是反面的,应该尽力弃之。显然,既已“一”而且“贯”,就必可以到处适用。比如可以伸张到道德学,同意边沁的看法,说能够使最大多数人获得最大幸福的行为是善;伸张到美学,同意桑塔耶那的看法,说美是快乐的对象化。大事化小就更容易说了,如抄家与不抄之间,戴帽与摘帽之间,我们说前者坏而后者好,只要也接受人文主义,是不会有分歧意见的。那么,为什么会有抄家、戴帽之类事呢?且走一次唯心论的路(即不触及制度),是有的人只要“一”而不要“贯”。可表现为多种,如“一”个人说了算,许多人因挨整而不能活,“一”个人心里舒服,皆是也。古人劝善,提倡推己及人是求“贯”,这“贯”即康德所说,“人要当人对待,因为他是人。”话太平常了,不幸是有的人不信这个,手中有大力就不把人当作人对待。如此,痛定思痛,我宁可还是顽固不化,说这由杂览来的一以贯之的人文主义,纵使远离某种斗争的教义,我是直到现在仍旧认为应该谨守勿失的。(www.xing528.com)

所守是装在心里的,又是根据“天命之谓性”,由会向外走,即有适当机会就愿意说给别人听听,写给别人看看。单说写,是进入80年代,用不在生产队劳动的时间从事的。一靠公家宽厚,睁一眼闭一眼,不算细账;二靠自己抓紧,比如星期日永远不休息,永远不看戏、不看电影,积少成多,拿笔的时间,以年为单位核计,应该说不算少。成果呢?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以近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印的“作品集”为准,大致写了四百万字。有可以藏之名山的吗?幸而还有自知之明,曰没有。但也是来于自知之明,是不管内容如何浅陋,如何不合时宜,都发自肺腑,没有为利禄而歌颂,说肉麻话,说假话。那么,这“真”由内的情意变为外的文字,都是属于“情动于中”的性质吗?这是问以何因缘写这些。答,很惭愧,是:憋在心里不吐不快的占少数;绝大多数是碰个机会,随缘,有的甚至是本不想写,打鸭子上架。两种情况,像是都应该举例说说。先说不吐不快的。很多是小零碎,如《药王庙》是追述念小学的情况,就是因为有难忘的怀念之情,愿意形诸文字使之更明朗。也有大块头的,如《评历史人物的标准问题》,反对传统的推崇忠君的气节。问题复杂,说清楚不容易,还会引来不重视气节、甘心堕落的冷嘲热讽,可是也就因为痛恨一个人为所欲为的专制制度、憋在心里不好过,还是知难而进,写了。还有系统化,成为书本的,如《顺生论》就是。自信为在这方面有所见,愿意说说供人参考,就写了。再说占多数的随缘。零碎文章,很多是这样的。情况多种,但可一言以蔽之,是约稿。其中由宽到严,可以列为一长串。比如“给我们写一篇吧,什么题材都成”,是宽。“我们有个读书栏目,希望给我们写一篇”,从命,就不得写反腐化的。还可以更严,是提出问题,要求用笔答。最严的还有受命写序文,要紧贴着书稿“上天言好事”。写成本的书呢,也有随缘的。如《禅外说禅》,是因为曾为香港写一篇谈禅和语言艺术的文章,他们希望扩大,全面谈,才拿笔的。又如《诗词读写丛话》,因为上海之先生曾约写讲诗词作法的文章,虽未写而心中略有数,偶然得闲,就起用旧存,写成一本的。

至此,可以问问,或说不得不问问,上述的这些竹头木屑,也可以称为学术吗?仍信旁观者清,向一些熟人请教。答复竟是多数可以算,理由是:严,系统介绍知识的当然要算;宽,讲道理而有书卷气的也可以算。这样说,是除了纯抒情的所谓散文,以及平平仄仄平之类以外,都可以加学术作品之冠了。开卖文小铺应该欢迎生意兴隆,于是决定接受这个定性标准。然后是动真格的,选。大致是两个标准。其一是估计读者会比较感兴趣,以及读了会有些用的。其二是自己觉得写的时候多费些心思的。选之后是编排,大致是以类相从,比如写人的,谈书的,都放在一起,然后排个次序。完事大吉,数了数,或长或短,八十篇。还没有高呼胜利,就想到印成,会流到有些读者手里,终是不免于惶惑,这样的七零八碎,也值得读者赏以慧目吗?估计高莉芙女士和出版社会说值得。我是没有信心。但木将成舟,又能怎么样?也只是这里提一下,落得个“有言在先”而已。

1998年5月20日于京华北郊之留梦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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