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家的想法，老为四苦之一。何以视为苦？限于太子游四门所见，是老则精力衰退。精力衰退是因，会结多种果。我昔年评《人到老年》电视剧，曾说老年苦多种，其中一种看似模胡却不容忽视，是感到被人忘却的冷漠。人多多少少都不免有些个人迷信，一旦感到成为可有可无，怎么能不悲从中来？有没有补救的办法？也许不只一种，比如上升为道，可以走禅悟的路，下降为俗，可以走廉颇的路，都按下不表。这里是因为碰到一种与被忘却相反的情况，而是我忘却，也引来程度相当深的苦，也就不禁感慨系之。
情由事来，事是这样：又是奉报刊之命，找一张与某君合影的照片。记忆力差，又没有编目，只好一袋一袋看。都看过，想找的未见，却碰到另外两件：一件是淡青色方形纸片，上有字，已忘记何自来；另一件是与一个年轻的女子合照，竟想不起这女子是什么人。惭愧没有赵州和尚那样的“好事不如无”的信念，闷得很难过。消愁之法是学乾嘉学派，考证。幸而未费大力就考出实况，可是没想到，这实况带来的不是喜悦，而是深深的悲痛。
先说前一件，是个便条，有上下款，也可称为书札。字草率，幸而时间清楚，是“97.1.15”。查日记，1997年1月8日有这样一句，“为舒寄新凤霞稿”，立即明白，这是新凤霞应我之约，为上海某期刊写一篇文章，稿寄我时附的几句话。全文是这样：
张老师：不知写的对不对？您收后回个电65524404全家好！
小凤 97.1.5(www.xing528.com)
新凤霞自己认为不会写字，所以作画，成之后都是由吴祖光题。我曾劝她也学写字，说以她的聪明，临大令十三行，有一年半载就可以题画，自画自题，才是完璧。她有多兴趣的冲劲，不知何以对于书法却例外，竟没有接受我的意见。其实，只是看这个小片也可以推断，她这方面的天资也是高的，如“全家好”和“小凤”都是笔画飞动，有飘逸之趣。顺便说说署名，是见面时我称她凤大姐，她说：“就叫我小凤吧，我小名叫小凤。”现在面对她的手迹“小凤”，不由得想到，只是一年零一季之后她就走了！我长于她近二十岁，至今尚食息于人间，睹物，暗诵字犹如此，生者何堪，不禁为之黯然。
再说后一件，是一个纸袋里装一些照片，其中一大是前排坐五人、后排立十二人的全体像；另十五张普通彩扩尺寸的，是一部分人的多种合影，其中十一张里有我。单说全体像，人的多一半我认识，如吴祖光、黄宗江、黄宗英、姜德明、邵燕祥等还很熟。分散的合影，有一张是我和一个年轻女子的，依世风，显得关系很近，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她是什么人，也不记得会是什么会。闷之后考证。幸而纸袋上有记录，是1998年11月28日张永和送来。于是用电话问张永和先生。很惊讶他的记忆力之强，未看照片，竟像目看手指那样说得清清楚楚。会是他们《新剧本》几年前在建国门外一四川酒家请吃饭，那个年轻女子是钱玄同的孙女钱祖慧，他们期刊的副主编。听至此，我恍然大悟，因为我是钱先生的学生，钱先生过早地作古，意想不到遇见他的后辈，不禁百感交集，所以拉她到身边照了相。更意想不到，张先生仍往下说，是这位钱女子聪明能干，人品好，可惜命运不佳，多年独身过日子，只是在那次聚会之后不很久，她得了不治之症，辞世时整整四十岁，送她的只有八十岁的父亲。我听后，心一震，又看看照片，全体照那一帧作注视沉思状，神情颇有些像钱先生；与我合照的那一帧却温和爽朗，也许想到她的祖父，心里也不免有些波动吧？波动是因为事往矣。现在是又加上人往矣，心就欲平静而更加不能了。
已经忘却的事又找回来，岂非自寻苦恼？又能怎么样？所能做的也只是，把一时的思绪记下来，算作她们虽然先走了，我则睹物思人，仍然怀念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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