称叶稚珊女士为“小胖子”,来由可以举一大堆。她的丈夫城北徐公比她大六岁,她著文,表示很得意,我呢,不知根据什么逻辑,觉得比她大几十岁,就可以更得意,照祖传成语的规定,得意之后会随来“忘形”,于是倚老卖老,嘴一滑,就叫出这个至少我认为更合适的名字。何以更合适?接着说来由之二,是她的体型虽然属于娇小玲珑一类,面容却圆而丰满,玲珑是小,丰满是胖,加上呼者心的亲切,就成为小胖子。还有来由之三,是有那么一次,为点什么事,我和徐公城北在电话中交谈,正事说完,照辞赋旧规,应该以“乱曰”结尾,于是我就“乱”一下,说“小胖子这几天忙什么?”徐公用习惯的“期期”体说:“她的小名真是小胖子,您这样叫正对。”大六岁的丈夫批准,故“等因奉此”云云。
解题毕,还要说说我和她的交往。交往由于同徐公多有交往,饮水思源,先说说同徐公的交往。记得已经颇有几年,次数不少,都是他驾临我的办公室,手提一个小胖子最为赞赏的菜篮子。人朴厚,心里有一句,嘴里不流利地说一句。说完,屁股不沉,提起菜篮子就走。都是为点什么小事,只是有一次,拿来《品戏斋札记》的书稿,让我写序文。我说我不懂戏,他说不懂也得写,因为上一本《品戏斋夜话》是黄宗江写的,我是黄宗江的老师,这一本就轮到我。轮到,有如行酒令,喝罚酒尚不容辞,况写序乎?于是我写了序。写序,依世风,如灶王老爷之享受过糖瓜,不免要好话多说。——也应该说,因为如他,受其令尊令堂加冠之累,发往新疆,挣扎若干年,并用三级跳法,才凭自己的编剧之才和学,走入中国京剧院。而接着就一篇一篇写,一本一本出,所谓苦尽甘来,抟扶摇而上。这甘,这上,有一项必不可漏掉,是娶了个小六岁的小胖子。
也用轮到法,说同小胖子的交往。与同徐公比,次数少多了,至多不过三五次吧。也是枉驾我的办公室。有一次是与徐公结伴来,说些什么不记得了。还有一次是与某报的编辑,也是女性,结伴来,目的明确,是买了我的拙作,让签名。也许时间更靠前吧,她自己来,“顺便”为她编的《群言》杂志约稿。我说腹内空空,又没有时间。她反驳:“为什么给别人写?”我只好据实招供:“有的人腿勤,你不给写就总是登门坐索,逼债有比拖欠更厉害的,只好还。”她像是恍然大悟,说:“那我以后就常来。”事实是她并未“常”来,有一次,来了,并送来一本《群言》,以表示讨债是有决心的。我再招供,我怕的是“坐索”加“常”,她没有这样厉害,未能破我的拖欠气功,所以至今还是没写。
至此,本文的前半作完了,应该转到后一半的重点,“其散文”。近些年来,她写得不少,我看,是守株待兔式,碰巧送到眼前才入目,可是待遇总是从优。此话怎讲?是我老了,精力和时间都有限,因而对于可看甚至应看的文字,包括指我之名道我之姓的,也很少逐字逐句,从头看到尾,而碰到署叶稚珊之名的,则必如昔日书生之读《论》《孟》,不只一字不放过,而且要品尝其韵味。何以会这样?暂且一言以蔽之,是觉得好,看了心里舒服。夫舒服,或说快乐,乃由哲学家到里巷常人都或言或不言而求之唯恐不能得者也,我自然不能例外,化泛论为具体之行,是很想多看一些。想不到“福”字就真“倒了”,据扉页题字,是1994年12月,托人送来她的一本散文集《沉默的金婚》(1994年9月现代出版社出版)。书不厚,收文近五十篇,很得意的那篇《丈夫比我大六岁》在内。我抽空看,用文言滥调形容感受,是觉得美不胜收。这里是涂抹给尚未品尝的读者看,只是一句滥调交不了差;要如语文教师上课堂之分析课文,排列一、二、三若干项,说明其优点。就这样试试。
其一是有真的深情。既深矣,何必加个“真”字?是因为若干年来,许多受赏识的作品是歌颂文学,或说广告文学,或说样板戏文学,感情是在上者如入饭庄点菜时点的,爱也罢,恨也罢,都不是作者自己的。叶稚珊不是这样,有深情,这深情是真的。且夫情,与见识,是散文(像是也可以扩大)的魂魄,尤其情,没有就不能渗入人生,也就不能感人。叶稚珊散文的值得读,是不只有情,而且很深。在这本集子里,她写了很多人,很多事,几乎都是由爱而下忍离去的心情出发下笔的,因而就有力,能够引导甚至强迫读者陪着她哭,陪着她落泪。我这样说是偏爱吗?如果还有疑,可以读几篇(尤其《祭父》那一篇)试试。
其二,我以为更难得,是惯于用幽默的笔调,使行文多有风趣。说更难得,是因为女作家,“我的印象”,大多是行文有如应世,谨慎,矜持,忸怩,因而就多有闺房端坐气,很少能够抛开检束,说说笑笑,甚至伤了自己尊严也不在乎。叶稚珊不是这样,而是常常,可以严肃处也轻松,宜干彬彬有礼时也不修边幅。如她写徐公城北的一些地方:
因为这位仁兄虽以齐国美男子自比,但其尊容,是窄肩,圆肚子,短下巴,八字眉,眼镜深不可测,牙齿参差不齐,个子虽还不短,但稍有些口吃。
(《丈夫比我大六岁》)
我口硬心软,脾气有点“急躁”,也许是在陕北黄土高坡上唱过“信天游”的缘故。一烦了、累了、不顺了,总想喊,目标只有他,劈头盖脸,他满脸歉意“就是,就是。”还有一次,我刚喊一声,他忽然抖开一大块粉红色的布,左右挥舞,像西班牙斗牛士。我一下愣住了,他忙拿出一张报纸,上面写着:“粉红色可以抑制激动的情绪。”哇!真恨不得坐地上哭一场。(www.xing528.com)
(同上)
就在这引文之前,有丁聪先生画的一幅徐公城北的“尊容”,正是窄肩、圆肚子等等,手提菜篮子,对照漫画看文章,就更可以感到,像这样夏目漱石《我是猫》的格调,连男性作家算在内,现在也是不多见了。
其三,意多而言简是行文难到的境界,我多年来舞文弄墨,也知此境界之可贵,可是做不到。而叶稚珊,有些地方像是未费力就成了。随便抄几句为例:这是多少事,多少泪,尽在不言中,所以仿金圣叹批才子书法,应该说是“大手笔”。
但就从那时(案指由陕北回北京养肝炎病)起,时间似乎变得匆匆而缺少了节奏,没容你安静地想点什么,10、20年就过去了。父母去了干校,我独自留京休养,病好后追去河南,父母又匆匆返京了。这么多年,总觉得是人在旅途,我们再没有谈过文学。
(《祭父》)
其四,还有一篇绝妙文,《旧梦懒寻》,必须提一下。只是提容易,名(用语言描述)其妙却不容易。我也写过梦,曰《梦的杂想》,性质是议论,她这篇是“诗”,用身心的行迹写的诗。“诗无达诂”,但如这样的句子:“从沙滩红楼到燕园,说不清我的情结绕在哪里,梦魂牵绕长吁短叹不敢轻易出口的总是‘北大’两个字。”我看了,似曾相识,不由得想起先师俞平伯先生词,“闻道同衾还隔梦”,也只能长吁短叹而已。
最后说个其五,由我的本业语文方面看,她下笔,走的是平实浅易一路,与一股时风,或有些人,可浅出偏偏深出,可直说偏偏曲说,可拉家常偏偏掉书袋,不同。这有什么好?只说我的私情,是看着不费力。就文说,如何表达像是小节,只是因为现时,知命以下的人肯这样不道字号的不多,所以我视为大节,也赞扬一下。
说起赞扬,忽然想到某小友告诫的话,是最好不要在城北徐公面前说叶稚珊文章如何如何好,因为这会蕴涵超过他的意思,他不服。不服?干脆再倚老卖老一次,大胆判定:徐公写得多,有成就,但就文的韵味说,有正襟危坐气,因而与叶稚珊比就少幽默感,也就少风趣。专就这一点说,也当如赵明诚之写不出“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而甘拜下风吧?“下”又有什么不好?如果是我,想到居上位者是共晨夕的李清照,岂止服,还要请来藏香,焚而谢上天吧?推想徐公看至此,必依旧例说:“就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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