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若干年,我无志进取,而涂涂抹抹的旧习不改,有时就写些忆旧的文章。所忆之旧中有人,而且不很少,都收在谈闲话的几本书里。吕叔湘先生与我关系很深,我却没写。是无可写吗?不然。是不想写吗?更不然。那么,为什么未写呢?过去没想过,现在补想,大概是认为,写就要正襟危坐,与篱下的闲谈不是一路,只好暂缓。而一缓就缓到今年,吕先生九十整寿,有关的人士正在筹画各种纪念活动,活动中当然要有著文集印之事,机缘到,不可再缓,于是决定写。写法有多种。论学,学可以是自己的,我没有;可以是吕先生的,著译编几十种,既深又广,苦于“不可方思”。未费力就找到另一条路,是说说我的所感。具体说是,四十年来,我一直认为,治学,我,以及其他许多人,都应该奉吕先生为师,学他的诸多方面。这诸多方面,可以归结为三个,学术、文章和为人。以下依次说说。
先说学术。吕先生是语文专家,著作也大多是语文方面的。显然,这里不当往这样的大海里跳,原因之一是上面说过的“不可方思”;之二是,治学宜于奉之为师,有不少人所治之学并非语文,则强之研读《中国文法要略》就不合情理了。所以要说可学应学的,即治学的态度和方法之类。这方面,我以为主要是两点:一是博学,二是深入。博学来于好学,好学的人却未必能够博学。有的人手不释卷,所读却总是小说,甚至总是武侠小说,那就虽也可以称为好学,却不能博学。用全力看小说,是由兴趣出发,可能也是图省力。博学,所学门类之中有些是不能省力的,尚未入门也就不会有兴趣。靠什么也想入门呢?靠求知欲。我没问过吕先生,但由他的渊博学识可以推知,他的求知欲一定很旺盛。他到英国学习了几年,他的博主要是西方的,记得他自己讲过,他用了不少时间,钻研新学的各门类,包括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有些还不是泛泛的浏览,如我当年看人类学方面的书,其中一种名《初民社会》,就是他翻译的(吕先生在英国曾学人类学)。比人类学远为普通的,也就更有用的,如心理学、物理学、逻辑学、哲学概论、科学概论之类,他当然更不会放过。这样贪多有什么好处呢?我的私见是一,多知能够培养真知,就说吕先生吧,他就不会相信万物来于阴阳二气和合的高论。还有二,是他学来科学方法,他的所有著作,都表现为条理清楚、逻辑性强,无懈可击,就是这样来的。上面说他的博主要是西方的,意思是,一般学文的人不读的,他也读。转到国内,他同样是博,表现为涉览的方面广,钻得深。除语言方面以外,还有二事可以为证。一是他曾编《笔记文选读》,可以想见,在这方面他也读了许多书。二是他还做过标点本《资治通鉴》的校订工作,并著文,分类说明原断句的错误和不妥,显然,自己不能精通旧学是看不出来的。这精通,这渊博,对面闲谈的时候就更容易显示出来,上天下地,中外古今,只要关于学的,他几乎无所不知,而所知又多精辟,能使人耳目一新。显然,这博就会使后学顿生“见贤思齐”之感。齐,很难,退为接近吧,要如何努力呢?求知欲是欲,照荀子的想法,要“人生而有”如果不幸而没有,就要以自己的意志之力补之。重要的是两点。一是要知道,自己专业以外许多门类的知识也有大用,人生于世,不该只熟悉宝二爷和林妹妹的卿卿我我,而不知道矛盾律是怎么回事。二是“知道了”之后,要不怕难。还清楚地记得,我与吕先生合编《文言读本续编》的时候,决定所选篇目哪些不加标点,吕先生的意见是可以多些,我担心读者会感到难,吕先生斩钉截铁地说:“学就不能怕难!”在这方面,我自信我还是不甘居下游的,比如我一贯不赞成读文言作品借助现代语的翻译,就是认为这样图省力必学不会。吕先生则进一步,想连章句也扔掉。这可以使我们领悟,他的博是这样来的,我们想学,只是“高山仰止”还不成,要敢碰硬的。
再说学术方面的另一种难及,或更难及,是深入,即能见人之所不能见。这本领一部分由多读精读来;另一部分呢?不好说,因为多读精读也未必就能够见入之所不能见。吕先生治学心细,眼有穿透力,又常常灵机一动,由此而想到彼,或者说是天赋(不用天才,因为有些人不愿意听)吧。其实也可以不管这些,且看成果。成果太多,只好举我一时想到的,算作一斑以窥全豹。记得第一次大吃一惊是读他谈汉语词类的一篇文章(《关于汉语词类的一些原则性问题》),其中触及黎锦熙先生的《新著国语文法》,指出黎先生“依句辨品”办法的不可通,读后心中曾生个对比的感觉,是头脑的清晰与混沌相差竟如此之大!黎先生是马建忠之后,中国文法学的开创人,《新著国语文法》是“语”法的开山之作,多年来在讲台上讲语法的人都奉为准绳,可是碰到吕先生的“深入”一考究,就破绽百出。其后,在语法问题的思辨方面,吕先生还写了不少更全面或某一方面的。其中一种,我认为不得了,是《汉语语法分析问题》。何以称为不得了?还是我认为,看了这篇文章,有兴趣并肯钻这个领域的人就可以不再拿笔,因为凡是可能想到的他都说了。更值得惊奇的是印成书,用大号字排,不过薄薄的一本。吕先生治学的深入,还可以从小处看出来。这方面,他也写了不少文章,集为《语文杂记》《语文近著》一类书。题材细碎,可是能于大家忽视的语言现象中发现问题,总结出规律。如《“谁是张老三?”和“张老三是谁?”》,说“谁是张老三?”有两种意思,其中只有一种等于“张老三是谁?”,就真可以发人深省。又如宋朝俗语“莫须有”,解释的人不少,吕先生也有个讲法,举证不少,我以为最有说服力。还有一件,说来不无遗憾的,是他同我说,汉语的动词(?),他已经积累了不少材料,想系统地讲一讲,只是因为年老,精力不够,只好放弃了。我听了,立即想到昔人所谓“绝学”,这绝,就是因为他治学过于深入,我们一般人与之相比,就像是在浮面上滑。浮面上滑,不好,所以要以吕先生为师,学他的深入的精神和本领。
其次说文章。还是由感慨说起。“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这年月,靠文章不能“发”,是没出息的事。但这是站在写作之外看,至于跳入其内,情况就不是如此简单,而是写得像个样子,却大为不易。有不少人认为,语有法,通法,写得好也就可不成问题。事实证明情况并不是这样。比如黎锦熙先生、王力先生、吕叔湘先生三位都是通法的。黎先生笔下既不清晰又不流利,王先生笔下不能简练,可见法至多只能保证写得语句无误,不能保证写得好。吕先生是真能写得好,那么,不来于法,来于什么呢?勤读勤写之外,恐怕仍要加上天赋,包括严谨和能文。造诣呢?想躲开作家之文,专说学者之文,我一直推为最上乘。其优点,总的说是“精炼”。这里宜于分着说说,由品头到论足,可以举出几项。其一,依文所以表情意之理,先要说内容。这可以一言以蔽之,曰“精粹”,即所述都是广大读者或某些读者需要知道的,又非人云亦云。此即所谓创见,大部头书如是,三五百字小文也不例外,所以凡有所述作,都值得细心看看。加说一句,这是为文的至高境界,看了等于不看的大话、官话、学话等是难与比肩的。其二是“条理清楚”,不管多复杂的内容,都能以纲统目,辨轻重,分先后,使读者感到一清如水。其三是“逻辑性强”,即有所主张,下什么断语,都有根有据。这就有说服力,使读者也认为,只能是这样。这其二和其三是科学方法的具体化,在我敬重的诸多前辈的著作里,科学方法表现得这样鲜明,吕先生也许可以居首位。再说其四是“简练”,即没有废话。这是叶圣陶先生的行文理想,他常说:“你写成文章,人家给你删去一两个字,意思没变,就证明你不行。”我读吕先生的文章就有这种感觉,确是难于删去一个字。写到此处,还想说一件我亦与有荣焉的事,是《文言读本续编》的注,我起草,吕先生定稿,出版之后我看,心里戏言,这就是今代的《吕氏春秋》,不能增减一字。不能增减一字,专就表达说是为文的最高境界,文学革命以来,我们能够找到几个人呢?以上说了优点四项,会给人一种印象,吕先生的文章是学者之文,可以总括为严谨。其实是不只此也,因为还有其五的“流利”和其六的“生动”或“有风趣”。流利生动是散文家追求的境界,我的印象,吕先生的笔下是早已这样。所以读吕先生著作,就不只可以汲取知识,同时还可以欣赏文笔的美。总之,专就文章说,吕先生也有很多可学的。
最后说为人。《左传》说三不朽,列立德为第一,立德来于为人。这里想尽力不跑到题外,说为人,主要还是说治学方面的为人。想说三点,是淳朴、直率和认真。先说“淳朴”。这像是容易说,却不很容易说。想先由观感方面下笔。吕先生是有大名的人,支柱是学问、文章和社会地位等,可是见其人,印象,用古语说是“悛悛如鄙人”,用今语说是没有派头,包括装束、举止、言谈,都随随便便。观感的所见是“外”,外由“内”来,这内就是淳朴。表现在许多方面。其实,以下想说的直率和认真也是由这里来。为了分着说清楚,这里单说在对己和对人方面的表现,是少有的可亲近。由行事方面说比较容易,以事为证。那是五十年代前期,语文课想个新花样,分为汉语、文学两门,请吕先生主持编汉语课本。地点在当时的语言研究所,明朝东厂的东厂胡同,不知由何人指派,我用工作时间的一半去参加。工作地点在向西大门内北行的西房,参加的还有张志公、陈治文二位和吕先生的夫人。吕先生有时候来一会儿,像是也没有他的坐位,总是或立或走,说正事也有如闲谈,给人的印象是闲串门,不是这个摊儿的领导。大概是起初几次,我在办公桌上看书,他进来,往我这里扫一眼,说:“你这灯太高,费眼。”我还没答话,他已经脱了鞋,上了桌子,把缠绕的电线松开,放长一段。这就是吕先生!当时心里有评论,偏于浮面,是同样身价的,只有吕先生会这样。其后来往四十年,理解更深,如果愿意评论,就可以来个偏于内心的,是我认识的许多学界前辈,其中有不少待人谦和有礼,可是与吕先生相比,像是有点分别:那些人心里想着谦是美德,吕先生是素来如此,未曾想谦是不是美德。这是本色的“朴”,比归真返朴的朴更高一着。(www.xing528.com)
再说“直率”。还是以治学方面为例,你有什么问题去问,或拿你的作品请他看,不要担心他会客气,知道的不说,重的意思说轻些。他一贯是怎么想就怎么说,而且开门见山,决不拐弯抹角。他写文章同样是这样,常常对他的所见所闻(大多是写作方面的)表示意见,认为好的不夸大,认为不好的不缩小。四十年来,由编写《语法修辞讲话》起,为了语言文字的健康至少是无病,他写了大量的文章,针砭时弊,恨铁不成钢,估计有些人会感到不愉快,这股力量可以说就是由他的直率来的。
再说“认真”。其实这也是“多余的话”,吕先生学术文章有这样高的成就,当然在读写方面就不会马马虎虎。但这里还要说说,是觉得他的认真有不少是超过一般的。举我一时想到的事为例。他写杂论语文的文章,有不少材料是来自报刊的,可见他涉览的面之广以及用心之细。是八十年代前期,我写了一些辅助学文言的文章,想图些小名小利,并借名人的光出版推销,把文稿送给吕先生请写序文。知道吕先生忙,我说:“大致翻翻,看看目录,写几句就可以了。”过些天去拿,才知道吕先生不只通读,而且读得很细,证据是提了些修改意见,并给改了书名。过了些年,我的一个学生编某种辞典,曾由我带着到吕先生那里请教一些编法方面的问题。到辞典完稿,问我可以不可以列上吕先生的名字。我说,有些人行,吕先生必不行,因为他列名,就要看,而且要从头看到尾。这个学生的美妙想法只得作罢。看别人的这样,自己写当然更是这样,不十拿九稳决不拿出去。还可以引个近于笑话的事为证,是编汉语课本时期,关于语法体系,吕先生天赋高,灵机多动,动就说,其中少数是我们都认为不妥的,我们听了就说:“您只是说不算数,写出来我们照办。”写出来指写成文章,他认真,反复考虑,果然,拿起笔就把不成熟的灵机放弃了。我看过不少文稿,其中有的甚至前言不搭后语,连错字也不改。吕先生的文稿就不然,你可以偷懒,不看照发。这里当然有水平问题,但也有认真与不认真的问题。水平和认真,“二难并”,我的经验,昔年,间或可以碰到,现在就变为很难碰到。所以有时与同行谈起编辑工作,诉苦,就不禁想起吕先生。可惜,像吕先生这样的究竟太少了。
少是遗憾,应该希望变为多。也许很难吧?但也只能知难而进,学。学什么?天赋,我们无可奈何,只好尽人力。有两条路。少数人可以继其武,如吕冀平、李临定、刘坚、江蓝生等,在语言文字的领域内急起直追就是。多数人对《尔雅》《广韵》之类未必有兴趣,但只要不甘于“不识不知”,就可以学习他的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见贤思齐,齐大不易,我的中游想法,能够知所取法,努力,顺路向前,自己相信,别人看着,都确是“吾往也”,也就可以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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