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山木》:“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望之而不见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穷,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远矣。”原意君指鲁侯,远谓脱离人世之累,我这里断“君自此远矣”之章,取送别而难得再见之义,以抒发一些深沉而难言的怅惘之情。想自广而狭,先说别。由事的角度说,小有暂别,大有死别。由情的角度说,有不动心的别,有动心的别。江淹《别赋》写的是动心的别,所以虽然也说“别虽一绪,事乃万族”,开头却总括说:“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黯然销魂的别,范围狭了,但还可以再狭,是我想说的,“送君”,“君自此远矣”。回首平生,这样的情景也许不只一次吧?而常迷离于梦中的却只有一次。
就是一次,也是由“机遇”来。由庄子所谓“天机”方面说,我是弱者,所以一谈到机遇就有些怕。何以怕?记得前几年写过一篇小文,题目就是《机遇》,其中说,机遇可以分为已然和未然两类,已然的不能改,未然的不可知,而我们的生活又一时一刻不能离开它,贴身,又管不了,所以想到它,不能不兴起“畏天命”之叹。是由于机遇,三十年代末,她和我先后走入一座红色的楼,朝朝夕夕,也就熟了。交往不少,直到共同坐在麦垄头听布谷叫,想到天地之大,人生的艰苦。她深藏若虚,笑不多,泪也不多,比较常见的是惆怅以至于愁苦。与开口笑相比,愁苦是深沉的,我愿意看,并希望长久看到。可是另一种不可知的机遇来了,她已经决定远行。是一个月夜,在离红色楼不很远的古桥旁,我们话别。她落了泪,这泪使我想到庄子那句话,君自此远矣。
话别之后,曾收到她旅途中写的一封信,主要说行路难。其后就音信杳然。我常常想到她;更常常在梦中见到她,总是不很近,影影绰绰。就这样,总有三十年吧,“文化大革命”后期,我自干校放还,报度,为消磨长日,学作诗词,才填一首《江城子》,以写旧事和思情。词句如下:
石桥曾别玉楼人,素罗巾,见啼痕。菜花时节,细马向三秦。惆怅西园游冶处,鸣布谷,不堪闻。(www.xing528.com)
衰颜息影绿杨村,旧河滨,学耕耘。水阔山高,岁岁隔音尘。冷烛残宵多少梦,依旧是,昔年身。
荏苒又是近二十年,昔日的朱颜都老了,隔音尘也有好处,是梦中的影子还是那样。梦之外呢,她还健在吗?意想不到,竟传来消息,她早已回来,就住在红色楼的附近。我间或经过那一带,看,若干次,终于没有看见。最后才灵机一动,托个广交各界的朋友,到管户籍的人那里去查询。过些日子得到答复,是一直问到同院的老住户,才知道已经作古,其时是八十年代初。人终于不免一死,也就只好旷达;遗憾的是这一次更应该送别,默诵“君自此远矣”,却没有办到。算算,又是十年,禁不住想到李义山的诗句:“十年泉下无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除了有所思之外我还能做什么呢?原来人生就是这样,近的远了,只有“思”不会随着远的远去。
有时,这纠缠不去的思情使我想到那一次送别之外的一次送别。又是机遇,我住河之北,要送人往河之南。交通工具改进了,推想不到一昼夜,我送的人就在千里之外了,会不会也“君自此远矣”呢?说起来也可笑,或可悲,还记得多年前最初读《庄子》,是很喜欢“君自此远矣”这一种渺茫加轻微感伤的诗的境界,曾几何时,变为怕,显然是因为年事增,就更不能舍人间的温暖。不舍温暖,是离祖师禅更远了。但是我想,须弥是一世界,芥子亦是一世界,温暖既不能舍,那就求得而珍重之也好。此意,欣赏“三冬无暖气”的庵主必不以为然;我送走的人呢,推想是能够理解的,这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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