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六日,窗外又有长杨落叶声的时候,想到顾先生撒手而去,是整整三十年了。在此日之前四天,由顾先生的一些高足发起,在北京举行了逝世三十周年纪念会,我参加了。纪念会的后话是印纪念文集以免“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文集还不只一种。其中一种是河北大学的,曰学报专栏。也许因为我与顾先生的交往是禅引起的吧,编者希望还具体前行一步,说可以就佛学的因缘写一写。这使我一则以惧,一则以喜。惧,是因为自己所知甚少,不敢班门弄斧。喜呢,说来话长。是六年以前,我一则得闲,二则想偿一些心情的旧债,写了几十篇怀念旧人旧事的文章,集为《负暄琐话》出版,其中一篇题为《顾羡季》,就是追记与顾先生的交往以表示怀念的。又去年夏日,一时得闲,翻读顾先生遗著《顾随文集》,有高山仰止之感,拿笔,诗词曲等方面的造诣,重如九鼎,不敢动,避难就易,写了一篇《先生之风,山高水长》,专谈文风的广陵散,高不可及,给《读书》,刊于1989年11月号。这样,可写能写的像是都写了,而有纪念,我仍义不容辞,怎么办?编者的指点使我找到一条路,是围绕着禅想想办法。而禅,借用顾先生《揣籥录》中用为章题的话,是“不可说”;如果勉强说,就“不是不是”。但鸭子已经被打上架,又不能不说。两难之中挤出个办法,是古人早已用过的,赋海难,可以赋海之上下四旁。古为今用,是少说顾先生的禅,多说我的因禅而与顾先生的交往,以及因此而就难于忘掉顾先生的禅。难忘有理的一面,也有情的一面,心态都如《庄子·徐无鬼》篇所说:“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总之,很悲伤。悲伤,“仁者心动”之类,所以不敢说“纪念”,只是“怀念”。
顾先生和我都是(北京大学的)红楼中人,他1917年入学,我1931年入学,前后差十四年。他曾再度入红楼,在国文系任教,我没有听过讲。初次见面是四十年代后期,在北京他的寓所“前海之后,后海之前”的南官坊口。其时我小材大用,主编一种佛学月刊《世间解》。约稿难,约讲禅的稿尤其难。知道顾先生是通禅的,于是大胆登门。以为十之九会碰壁,结果却出乎“意表之外”,他不但慨然应允,而且决定写连载的长篇。这之后我就催,就去取,他就写,大约一年有余,十二章写成,就是《顾随文集》上编收的《揣籥录》。揣籥是用苏东坡《日喻》盲人“揣籥,以为日也”的典故,表示所说都是瞎猜。这显然是客气。其实呢,他谈了禅法的各个方面,或者说,兼及表里,兼及知行,而且妙在推古德之心,置学人之腹,一并以散文诗的笔法出之。
禅,如语录等文本所示,“庭前柏树子”,“师姑元是女人作”之类,言在此而意在彼,很难领会。顾先生的散文诗的笔法,一半由诗来,一半由禅来,可谓兴之所至,轻按而海印发光。可是由读者方面说,就会如《老子》所说:“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上士究竟有多少呢?所以顿悟难;退一步,领会顾先生的揣籥所得也大不易。我是中士,读《揣籥录》总不少于四遍五遍,所得自然只能是若存若亡。这会高于下士的大笑吗?也不然,因为大笑之后还有话,是“不笑不足以为道”。我有幸,不只多读《揣籥录》,还与顾先生有这样那样的交往,所以对于顾先生的禅,自信还无妨以蠡测海。正面说,我觉得,顾先生小至逛小市,中至讲诗词曲,写诗词曲,写禅,大至为人处世,都是“不笑不足以为道”一以贯之。道是执着,悲天悯人;笑是不沾滞,或说超脱,以慧眼看一切。这是禅,至少是杂有不少禅的成分。不是马祖、赵州的禅,是苏东坡、严沧浪的禅。分别在于离俗世的远近。马祖、赵州不成家立业,没有教授头衔,顾先生有。这就可以分高下吗?也不尽然,因为,至少我看,禅的所得,由般若而波罗蜜多,或说究竟涅槃,终归是可望而难即的。为众生计,可即非常重要。所以祖师西来,禅东土化,不只茅棚,也通于樽俎揖让,直至吃喝拉撒睡,并不都是格的下降,而兼是致用的扩充。这具体表现为,行,也从俗,饮食男女;但心态不同,不是沾滞,而是超脱,即对于有些人视为有所谓的,却视为无所谓。顾先生的禅就是这样的禅,而且妙在,不只起而能行,而且坐而能言。这言,直接见于《揣籥录》,间接见于一切讲和作。专就为人说,顾先生“半是儒家半释家”,真挚是儒,超脱是释。可是真挚易见,超脱难见。所以这难见的一面,正如文风之为广陵散,更值得后学深思。
不好再说下去,因为,且不管根本的“不可说”;假定顾先生的禅为可说,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用语言文字捉,只能隔靴搔痒。这难——只说顾先生的谈禅之难,是早有反映。那是《揣籥录》刚刊出两三章的时候,不少读者来信叫好,不少读者来信喊难,还有来信既叫好又喊难的。我想,这是因为:一,顾先生虽是在家人,讲禅却还是混在古德的队伍里,拈机锋,举禅杖,甚至也既棒又喝,而不直说命意所在;行文是为上智说法,草中兔,水牯牛,轻轻点染,要求读者因指而见月,闻一以知十。关系大的是前者,混在古德的队伍里,跟着马祖、赵州的脚步走,就难于俯就常识,变机锋、棒喝为家常话。诚高矣,不可及,终归是遗憾。补救之道是把嫦娥从月宫拉下地,卑之无甚高论。顾先生希望我试试。其时我还年轻,半瓶醋助长胆量,居然就想试试。“庭前柏树子”,要像登上小学讲台那样,说明就是什么什么意思,太难了。为了附顾先生的骥尾,我知难而不退。可是心为物扰,一直拖到五十年代初才动笔。因为想变阳春白雪为下里巴人,只得改顾先生的禅内说为我的禅外说,即把禅看作处理人生问题的一种本不神秘的办法,用家常话讲。写成,近万言,标题为《传心与破执》,为了表示文由顾先生来,加个副标题,是“揣籥之揣籥,呈顾羡季先生”,刊于《现代佛学》1953年11月号。为了说明这段因缘以及禅内与禅外的亲眷关系,想抄拙作开头一部分,供有兴致的读者参考。(依原格式,变直行为横行。)
提笔,想先说说提笔的因缘。已经是几年前的事了,顾羡季(随)先生慈悲,在《世间解》月刊上布施给读者一篇《揣籥录》。那是一篇连载的谈“禅”的文章,由阿弥陀佛说到鲤鱼,意在言中,却又音飘弦外;至于文笔,则更是行云流水,拈来即是。对于这篇大文我有个特殊的因缘,在写之前后,印之前后,至少看过四五遍。看一遍,赞叹一遍,拍案几遍。但是可惜,并没有懂。这在理上像是说不过去,其实倒是应该的;就算作外行人看戏也好,到憋不住的时候,总要喊几声“好”的。不料我的放纵还不到此为止,“好,好,好”以后,嗓子发痒,又想小声随着哼几句。“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想顾先生也会曲为谅之的吧?不过只是心愿,笔是一直几年也没有拿起来。不拿笔,一来因为摸不着头脑,不敢写;二来因为机缘错过,不想写。于是就几年一瞬,到而今还落得个心愿。前几天,偶尔翻翻语录,觉得还是有一些意思要说,胆子壮了,就拿起笔来。
写什么呢?我想写“揣籥之揣籥”。这也有个来由。“生死事大”,古德好容易碰出一条路来,也想告诉旁人,只得急切寻觅言语不得,以致急得拈拄杖,绕禅床,忽东忽西,才上又下,像是大发其神经;又累得顾先生在倦驼之庵用几万字揣了又揣,直揣得前海险些儿移后,后海险些儿移前,这就表示一说到“禅”,人们就面对一个谜。这个谜有“底”没有呢?有,因为祖师西来不是无意;也没有,因为嘴皮须挂在墙上,一说便错。说,是下乘,即使不错,也总是不讨好,甚至杀风景。明冯梦龙编《笑府》有《赋诗》一则,说:
苏人有二婿者,长秀才,次书手,每薄次婿之不才。次婿恨甚,请试。翁指庭前山茶为题,咏曰:“据看庭前一树茶,如何违限不开花。信牌即仰东风去,火速明朝便发芽。”翁曰,诗非不通,但纯是衙门气。再命咏月,咏曰:“领甚公文离海角,奉何信票到天涯。私度关津犹可恕,不合夤夜入人家。”翁大笑曰,汝大姨夫亦有此诗,何不学他?因请诵之。闻首句云:“清光一片照姑苏”,哗曰:“此句差了,月岂偏照姑苏乎?须云照姑苏等处。”
我这篇“揣籥之揣籥”就是想给古德堂上堂下的言动的像是莫明其妙来个“须云照姑苏等处”。这只是注脚,是揣之揣,因而写法便与倦驼之庵的大不相同。顾先生不失古德家风,虽然苦口婆心,还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我呢,只是车辙里的鲋鱼,不但上气不接下气,而且满身泥污。总之,我不过是想以下愚之力猜上智之谜。猜错了是意中的,那就可以博当行人如“苏人”者一笑;万一在某一点上得其仿佛,那就算作献给像我这样的望道而未之见也的同道们的一点参考资料吧。
以上所抄说因缘毕。以下入正文难得详说,大意是:禅有目的,不异于佛法,是灭苦。办法有别,是变日积月累为立竿见影,即求顿悟。悟什么?悟是非、苦乐等评价的不可信。视目所见为空,心所爱为秽,太难了。这太难,有些古德,据说,闯过了;也是依照佛法,还要“众生无边誓愿度”。于是而有师弟的授受。而授受之间的奥秘偏偏不可说,因为说是用常,悟的所求是反常。这也是个难关,逼得已悟的师抓耳挠腮,颠三倒四,“庭前柏树子”之不足,而棒,而喝,以至画圆相,作女人拜,等等。表现千奇百怪,却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初步,破弟子执;进一步,传师之心。其意若曰,不是这个,是那个。那个是怎么回事?在哪里?偏偏又不可说。禅的看似奥妙在这里,而实际不奥妙也在这里。看似奥妙有作用,是禅堂外的人惊,莫测高深;禅堂内的人参,或以为有所得,或以为无所得。总之,师所想的种种处方、疗效都未必能手到病除。未必能除病,价值何在呢?这篇小文因为只是谈师弟的授受之间,没敢碰这属于全面评价禅的大问题,等于仓卒收场。
依照这篇小文的副标题所约定,写完,虽然只能算是半偈,也要“呈顾羡季先生”。顾先生宽厚,没打叉子就发还,并写了不很短的跋,照抄如下:(www.xing528.com)
复次,俗人多以为禅不可能。此其由来,则原于禅之不可知,不可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此在今日治禅学者,势必推翻。禅决定可以知,既然决定可以知,便决定可以说。“不可以识之,不可以智知”,此言亦势须扔到臭茅厕里去!不然者,便仍旧在古人机境上做生活,更谈不到现代“禅”学!这里有一则话头,录出呈似一看(原出于苏联一九五〇年出版的一部侦探小说):
“所谓直觉也和通常的论理思维过程一样,是需要合理的推断的;换言之,所谓直觉也和普通的论理思维一样,是完全要有事实作根据的。整个问题在于:要合理地解释‘直觉’思维的结果是更困难得多显然,问题在于:在这种场合之下,思想所指示的不是一条推理的不断的线,而是一种点线思想的运动是由一个焦点跳跃到另一个焦点。所以从旁边看来,它会成为玄妙的,深奥的,不可理解的,而对某些人甚至是神秘的”
不是“不断的线”而是“点线”,“由一个焦点跳跃到另一个焦点”,此可为天才底(上乘、上智)古德的作工夫与说法下注脚。
吾辈今日治禅学,第一步须先作到将此“点线”联成“不断的线”,而出之于口,而笔之于纸,使夫浅学与下智者能有所摸索,有所遵循。不佞如此说,亦正可为道兄大作末尾所谓“通俗”一词作注脚也。至于“由一个焦点跳跃到另一个焦点”,不佞尚别有语在。有人谓尼采行之,譬如巨人(Giant)在群山上,每一举步,便从此峰颠到彼峰颠。是故常人读之,每每不解所谓。天才底古德作工夫与说法亦复类此。吾辈今日说禅,要将巨人一步(即由此峰至彼峰)间之沟壑溪涧,陂陀丘陵,俯仰高下,凹凸坎陷,一一举似学人,使其虽不能如巨人之一步跨到,亦可以匍匐竭蹶,爬行而至焉。然此非述堂之所能胜任也。亦非由于述堂之年衰疾久,智减学荒。所以者何?此在上来一页纸中已言及之。述堂学禅自感性认识出发,故往往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如何能以语人且使闻之而知之?今兹道兄自理性认识出发,倘肯屈己为人,自然说来头头是道,使读者聆言之下,恍然大悟。说到述堂之感性认识,当其为己,奴仆风月,奔走万类;原不无其受用之处。若夫为人,则左说右说,终有搔不着痒处之叹。今得道兄舍身布施、夫复何憾?草草不觉又尽两页纸,欲言者尚不止此。
述堂白 八月九日
顾先生守佛门大戒,向来不妄语。因而跋语中的夫子自道,“说到述堂之感性认识,当其为己,奴仆风月,奔走万类,原不无其受用之处”,就更值得深思。且说我的领会,是他从开始就随着马祖、赵州,走到禅内,又因为天机深,才学富,所以能够悟入,得受用。我呢,“理性认识”是客气话,实际是站在禅外,推想“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但是,说句狂妄的话,也不无好处,是变不可说为可说;而且至少由用心方面看,是真希望“读者聆言之下,恍然大悟”。这希望自然不能实现,因为,一则自己还在门外,二则有限的文字说禅的大学问,难免力不从心。就顾先生的鼓励说,这是憾事,也只好不了了之。万没想到,三十多年之后,又因缘和合,我居然比当年胆量更大,决定全面谈谈禅。而且顽固不化加上态度明朗,写成二十几万字的一本书,名《禅外说禅》,“禅外”竟成了旗号。何以要这样呢?原因之一,是把顾先生的客气话看作期望,使读者恍然大悟,很好,想不量力,试试。
何以一定要站在禅外呢?先说外的意义,是站在禅堂之外,以平常人的身分,脚踩科学常识,看看禅是怎么回事。有的人,如铃木大拙等,会说,禅是非科学的,或干脆说是神秘的,脚踩科学常识,痴人说梦,必全盘错。我不这样看。理由有广的,是我们这个宇宙之内,形而上,有大神秘,比如这个整体何自来,将何往,有没有目的,确是有规律,规律何自来,是否永远靠得住,等等,很根本,我们很想知道,可是不知道;降到形而下就不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以至于苦由于集,灭来于道,一切一切,都在因果规律的统辖下排列着,因而就不可能有非科学的小神秘。理由还有狭的,即由广阔天地退到佛门之内或禅门之内,《心经》“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说法前一半是手段,后一半是目的,手段是为目的服务,即所求是灭苦,求顿悟以得解脱也正是这样,就其视乐可取、苦不可取而言,与愚夫愚妇的人生哲学并无分别。人,上至秦皇汉武,下至乞丐小偷,就其都受制于“天命之谓性”而言,须弥同于芥子,所异者不过是求的手段的形式及力量大小而已。参禅也是一种求的形式,视美女为污秽像是大奇,向下挖,到解脱而“常乐我净”,就又归入大流,一点不稀奇了。所以,我的偏见,是禅可以用科学常识讲,也应该用科学常识讲。这站在禅外就有了方便。方便之一是可以自由想想,在禅堂内的蒲团上就不成,因为必须“定”。方便之二是可以把禅看作文化史的一种现象,站在远处瞭望、分析,如果在内就难得远。方便之三是唯有在外,才宜于用常人的话说,试想,在禅堂内参话头,不说“自性”,而说“心理结构”,这还像话吗?方便之四尤其重要,是可以用乾嘉学派的治学方法,对于禅师预知示寂之期,大笑一声则乾坤震动,等等说法,公开说不信。
就本诸这样的信念,我写了《禅外说禅》。这可以说是《传心与破执》那篇文章的补充与扩大。我没有忘记顾先生期望的话,可是扉页上不能写“呈顾羡季先生”了!不能写是小的遗憾,大遗憾是竟不能送上他的案头,请他评定得失,指出谬误。尤其是重点的几章,佛法通义,禅悟的所求,渐与顿,机锋公案,禅悦和禅风,理想与实际,未经顾先生看过,总有些不安心。有时还梦想,如果顾先生健在,循一篇小文写长跋之例,总当写一篇长序吧?顾先生不能写了,只好请通禅而不讲禅的启功先生写。启先生与顾先生在禅方面有同有异,只说异,启先生是笑先道后,顾先生是笑后道先。此或即顾先生所谓“不无其受用之处”乎?至于我,虽然笔下也有不少禅,清夜自思,与昔年所诌诗句“屎溺乾元参欲透,玄功尚阙祖师禅”相较,竟毫无进益,因而想到顾先生以及他的禅,就更感到愧怍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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