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为余季豫先生诞辰一百周年,友朋计划编印纪念文集,嘱我写点什么。我三十年代初在北京大学上学,听先生讲目录学,虽然自己如宰予之不成材,愧对朋师,现在回想起来,却也受益不浅。
季豫先生是辅仁大学的教授,到北京大学讲目录学是兼课,每周两小时。记得曾印发讲义(不幸七七事变时失落),就是后来1963年中华书局印的《目录学发微》。我听目录学的课大概是1932年秋到1933年夏,同学们都很敬重他,因为他的风度肃穆温厚,学识渊博,听课的人无不倾倒。现在回想,当时的印象大致有三个方面。一是多知古典,旁征博引,如数家珍,使我们总是感到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二是细心考索,任何主张都有理有据,一丝不苟。三是有独到见解,能够在一般人不怀疑的地方发现问题,抒发己见。现在还记得,一次他讲,有些人以为《隋书·经籍志》没著录而后代有的就是伪书,这是不对的,因为隋志著录并不能笔无遗漏。我觉得这合情合理,而有些人就不能深思,一味盲从。
当时北京大学文史科的风气是厚古,重考证。我随波逐流,也用大部分时间在图书馆里乱翻乱看。乱之中略知头绪,而且最终似乎稍有所知,应该说,都是季豫先生的目录学之赐。这可以分作粗细两个方面,或说两个层次。所谓粗,是先知道在浩如烟海的典籍中,都有哪些书,这些书是怎样分类排列的。是受了季豫先生的教导,我知道涉猎古籍,先要熟悉目录。于是我读《汉书·艺文志》,进而翻《八史经籍志》,直到《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和《书目答问》等。有些书,如《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读书敏求记》之类,虽不能细读,也总知道个梗概。这样之后,有如到某一地游览,先看了其地的游览图,就可以大致了解其地的全貌和部分,游时就可以不枉费精力而能舍小取大。总之,是有了季豫先生的指引,我才能够在古典作品的大海中漫游而没有迷路。再说所谓细,是领会一点点季豫先生治学方法的谨严,那是不轻信,多搜集资料,剔去冲突矛盾,然后于合情合理的一致中求真实。
现在想,当时对于季豫先生的学问,我所了解的其实不过是一些皮毛。但有一点是不错的,就是季豫先生之博之精是罕见的,令人高山仰止。后来,季豫先生的著作印出几种,其中的《四库题要辨证》《余嘉锡论学杂著》《世说新语笺疏》等我都读了。也因为年岁渐长,历事较多,对于季豫先生的学问,我的了解似乎比当年上学时期多一些,深一些,因而所得(即旧所谓“受用”)似乎也多一些。以下举要说说这点意思。
季豫先生的学术成就,著作具在,有目共睹,我不想说,也不需要说。——如果一定要费辞,可以说,只是《四库提要辨证》二十四卷,正如刘彦和之《文心雕龙》,刘子玄之《史通》,一部就够了。我想说的是,季豫先生是我的老师,师要授,生要学,我从学一年,像是学了一些,现在想来,有不少绝顶重要的美德,我实在所得很少,应该继续学。还不只是我,一切后学都应该努力学。这些美德是什么呢?
我以为,最根本的是“勤于大者”。我,以及有些人,有时候,或在某方面,像是也锲而不舍,可是由学术的角度看,常常不是重要的。甚至凭兴之所至,猎奇逐小,这轻一些说是随喜,重一些说就近于玩物丧志了。季豫先生不然,总是致力于学术上分量重的,影响大的。陈援庵先生在《余嘉锡论学杂著》的序中说:“他用功勤。数十年间手不释卷,有些书是他很熟的,但他还是经常阅读。他在《提要辨证序录》里引用董遇‘读书百遍,而义自见’的话说‘百遍纵或未能,三复必不可少’,这话也正是他自己的诺言。凡读书博的人,常常不能深入;凡记忆力强的人,往往不肯勤查书。季豫先生读书博,而又能用功勤。看他每天在书斋中搬书查书,不厌其烦,因甲书而牵涉乙书,因一句话而检查大部头的书,他总是乐此不疲,持之以恒。”我上学听他讲课的时候也有这种感觉,从话语中可以想见,除治学之外,他是一无所好。我,忝为及门之人,虽然自己未能追随先生于百一,但先生的可学之点,我自信是清楚的,那就是,要学,应该从学勤开始。
再一种,也高不可及,是“博”。勤的结果常常是博,但也不一定,因为可以偏于某一方面。季豫先生名自己的书斋为“读已见书斋”,我的体会,这是表示不想猎奇,其实凡是能找得到的书,他没有不读的,这只要翻开《四库提要辨证》,看一两页就可以知道,他的著作方面之广使人惊叹。以《论学杂著》里的文章而论,如《寒食散考》《宋江三十六人考实》《杨家将故事考信录》《书册制度补考》等这类内容,都是一向被视为细碎,无人过问的。尤其中间两篇,小说戏剧中人物,传于妇孺之口,郢书燕说,为大雅所不乐道。可是季豫先生却想考实、考信,求其底里。这是非常难作的文章,因为内容多出于道听途说。可是季豫先生用汉学家的笔墨作了。文章写得非常好,内容丰富,证据充分,辨析精审,结论明确。很明显,如果不博,这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季豫先生成就之高有多方面,其中我印象最深的是博,读他的著作,考证旧学,分辨对错,经常指出前代名字的疏漏,使人不禁想到宋朝刘敞责欧九不甚读书的情态。(www.xing528.com)
还有一种,同样重要,是治学“严正有法”。季豫先生的著作,绝大部分是考证性的。考证,凡稍知清代学术的人都知道,是大难事。先是几乎要遍读前人著作,不然就会流于陋。读了,还要记得,能够分轻重,辨是非。然后是排比材料要有法,论定主旨要有识。我觉得在这些方面,季豫先生都优为之。他自己说:“每读一书,未尝不小心以玩其辞意,平情以察其是非,至于搜集证据,推勘事实,虽细如牛毛,密若秋荼,所不敢忽,必权衡审慎,而后笔之于书”。(《四库提要辨证序》)又在《杂著·黄顾遗书序》中说顾千里校书的方法是:“每校一书,先衡之以本书之词例,次征之于他书所引用,复决之以考据之是非。一事也,数书同见,此书误,参之他书,而得其不误者焉。一语也,各家并用,此篇误,参之他篇,而得其不误者焉。文字音韵训诂,则求之于经。典章官制地理,则考之于史。”这些推奖的话,我们无妨看作“夫子自道”。因为如此谨严审慎,所以所论定都切实可信,甚至可以说是一言定案。就我所知,有的人不是这样,而是大胆假设,为证明假设之可成立而取同舍异,以致证据薄弱,捉襟见肘,为通人所笑。
自己治学审慎是严正的一面。另一面是,为求学术上的去伪存真,也不容忍别人的错误。如《杂著》中《书章实斋遗书后》和《读已见书斋随笔·洪亮吉之地理学》两篇,对清代两位大名家都有不客气的批评,说章实斋“读书未博,故立言不能无失”,“征文考献,辄多谬误”,“不通至此,洵堪喷饭”;说洪亮吉“洪氏之书,谬不胜指屈”,“洪又有《十六国疆域志》,大抵模胡影响之谈”,“英雄欺人,亦已甚矣”。这类话,虽是厚责于人,但实事求是,是并不过分的。何况还有大用处,是告诫后学,舞文弄墨,要切记《颜氏家训》中的话:“观天下书未遍,不得枉下雌黄。”
关于季豫先生学术的大节,我想举出以上几点就够了。但心里还有一些意思,纯属个人感受,我觉得同样有深远的教育意义,所以还想补充几句。
一种是重视沾溉后学。广义言之,凡有所著述,立意都在利后学。其实又不尽然。如唐朝樊宗师写《绛守居园池记》之类,本意就在以艰涩吓人,所以尽力求读者不懂。这样的稀如星凤,可以不说。还有为数不少的人,治学是只管自己,或求高名,或图方便,而不想后学是否易解,得受用。季豫先生学贯古今,任何所谓“专”的科目他都可以驾轻就熟,可是他治门径性的目录学,我的体会,他正是想指示后学以门径,或说以金针度人,用现在的话说,是做铺路工作,自己费大力,为的是后学前行不费力。我追随先生只一年,所得甚微,但泛览古典作品得以入门,并能略窥宗庙之美,百官之富,显然是受了先生铺路之赐。后来读先生的著作,在这方面体会越来越深。我只想举一个例,《读已见书斋随笔》的第一篇是《引书记书名卷数之始》。为什么要考证这样一件小事?看先生自己解说:“所以引书必著卷数者,为其便于检查,且示有征也。此自相传之古法,不始于六朝唐人也。此例在唐时已通行,顾后人乃不甚遵用。清儒虽守之颇严,然亦不能尽然也。”陈援庵先生也提及这件事,说:“他引用史料一定要穷源竟委,找到可靠的根据,才写在论文里。引书一定注明卷数,校对文字,凡是他所引用的材料,总是比较精确的。”(《余嘉锡论学杂著》序)可惜有些人就不明此旨,或不为读者设想,著书立说,引前人语,甚至连书名也不举。更奇怪是有些辞书,远的如《佩文韵府》、近的如旧版《辞源》,引文也是不记卷数或篇名,使读者需要考索的时候,就不得不到大海里去捞针。我多年来做古籍注释工作,有时颇受捞针之苦,于是不能不想到季豫先生的高风。
另一种是谦逊。季豫先生《四库提要辨证》是补正《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补正,要指出原作的疏漏和谬误。我们读《辨证》,时时会有原作确是错误很多的感觉。误正对比,说误者低而正者高似乎并不为过。可是季豫先生在序的末尾说:“然而纪氏之为提要也难,而余之为辨证也易。何者?无期限之促迫,无考成之顾忌故也。且纪氏于其所未读,不能置之不言,而余则惟吾之所趋避,譬之射然,纪氏控弦引满,下云中之飞鸟,余则树之鹄而后放矢耳。易地以处,纪氏必优于作辨证,而余之不能为提要决也。”这是仁恕之言,想纪文达公有知,也当破颜表谢意。我有幸总角闻道,可惜白首无成,但有一点可以自慰,是自知毫无所知,应该敬重前人,向一切有成就的人学习。如果这可以算作谦德,那应归根于许多高明前辈的教导,其中重要的一位是余季豫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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