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欧关系与香港回归：进入新阶段的大国较量

1979年7月我陪宋之光部长助理会见英国驻华大使柯利达。柯利达奉命提出香港新界租约问题，说新界租约为期99年，将于1997年6月30日到期，现在离1997年只有十几年时间，这涉及投资者利益问题，英方想允许新界土地契约可以跨越1997年。9月，宋之光正式答复柯利达，希望英方不要这样做，因为这不符合我们的政策。

一个多月后即10月底至11月初华国锋总理访问英国期间，英方在会谈中又重点谈了新界土地契约期限问题。

华国锋总理访问英国。这是新中国建立以来我国总理第一次对英国进行正式访问。

此时英国已由保守党撒切尔政府执政。保守党政府对此访高度重视。华国锋这次访问系政府首脑访问，而不是国家元首访问。通常情况下外国政府首脑访英，英方只派部长级高官去机场迎送，女王也不出面，这次华国锋总理去访时，不但撒切尔首相亲自去机场迎送，而且女王设午宴招待并陪同华国锋总理参观白金汉宫，这些都是罕见的。伦敦城市长晚宴规模之大也是少有的。难怪英国媒体报道称这次“几乎给予正式国事访问的全部礼遇”。

华国锋总理同撒切尔夫人会谈中，双方除就当时许多重大的国际问题特别是对苏联战略态势问题坦率地交换了意见外，主要讨论了中英双边关系问题。

英方主动提出，愿向中方出售种类广泛的防务装备，如中国愿意购买垂直升降的鹞式飞机，英亦愿出售。在卡拉汉任首相时，英方就向中方表明了这一态度。这是英方对我国友好的表示，表明英方对我国的政治信任度增强。中方对英两届政府顶住苏联的压力做出向我国出售鹞式飞机的决定表示赞赏，并说明我们想把武器采购工作搞得快一些、好一些，但同时要考虑自己的支付能力。

英方要求就解决英国在新中国成立前的在华资产问题举行谈判，实际上是想要中方做出赔偿。中方把英方这一要求顶了回去，说明了我国在这个问题上的原则立场。对北洋政府时期的债券和蒋介石政府欠下的债务，我们一概都不承担偿付的责任。至于涉及英国公民的私人不动产和个人财物，这个问题比较复杂，我们还需要进行调查研究，然后准备解决。与此同时，中方提醒英方，我们也要提出英方在香港没收和非法处理新中国政府的财产问题，包括宣布起义的中国和中央两家航空公司的飞机问题。至于土地，新中国建立后，我们已宣布所有土地收归国有。

英方着重谈了关于新界土地契约期限问题，这是英方第一次在这样高层的会谈中提出这个问题。英方鉴于租借新界期限到1997年6月30日为止，希望中方同意将新界土地契约期限可以延长至1997年6月30日之后。这是涉及我国领土主权的重大原则问题，中方当然不能同意。华国锋总理同撒切尔首相会谈时，卡灵顿外交大臣表示，在新界土地契约问题上，中国政府如果不能接受英方的建议，英方就不打算按此计划做下去，请中方能考虑一下，用什么其他办法解决。

华国锋总理表情严肃地表示，中国政府是经过认真研究才做出答复的。在领土问题上，中国政府需要很慎重，并重申，将来在解决这个问题时，中国政府总会同英方商量的。无论怎样解决，是会照顾到投资者利益的。

撒切尔首相在出席华总理在我国驻英使馆举行的答谢宴会上致辞说，通过华总理这次“历史性访问”，“已把我们共同的利益提高到新的水平，并为今后进一步发展这些利益打下了稳固的基础”。

英方在这次访问中提出香港新界租约期限问题，实际上是试探我国关于解决香港问题的立场和态度。香港问题对我国来说，这是一个涉及国家主权和尊严的重大问题，香港的地位和命运同我们整个国家的地位和命运紧紧相连。

中国近代史上由封建社会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鸦片战争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1840年英国发动鸦片战争，强迫腐败的清朝政府于1842年签订《南京条约》，永久割让香港岛。1856年英法联军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于1860年迫使清朝政府签订《北京条约》，永久割让九龙半岛。1898年英国又乘西方列强在中国划分势力范围之机，强迫清朝政府签订《展拓香港界址专条》，租借新界地区。中国沦为外受西方列强欺侮宰割、内受封建统治压迫剥削的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华民族陷入了深重的苦难，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中国人民始终不承认英国依据不平等条约对香港的非法占领。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蒋介石国民政府曾要求英国归还香港，但遭到英国的拒绝。由于国力虚弱，只得退缩屈从。

华总理这次访英后，我国有关部门组织专门班子，就如何解决香港问题进行了全面深入和大量的研究，最后邓小平同志提出用“一个国家，两种制度”

的构想来解决香港问题。从1982年9月起，我国同英国经过大约两年的激烈斗争和艰苦谈判，终于就解决香港问题达成协议，英国同意于1997年7月1日将香港归还中国。这是我国外交上的一个重大胜利。

1984年12月19日，中英两国政府签署了解决香港问题的联合声明，从此中英两国关系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1986年10月12日至18日，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应李先念主席的邀请对我国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国事访问。这是历史上英国君主第一次访问中国。这次访问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

英国发动鸦片战争时，正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统治时期。现在在解决香港问题后由维多利亚女王的第五代继承人来中国访问，对我国来说，这是结束那一段屈辱的历史；对英国来说，这意味着，它届时将同那一段不光彩的殖民统治时代彻底告别。所以中英双方对这次访问都高度重视。

伊丽莎白二世是1952年继位、1953年登基的。她既是英国国家元首，同时她还是澳大利亚、新西兰、加拿大、牙买加等十多个英联邦国家的元首。她登基以来曾访问过许多国家。她举止庄重，谈吐得体，谨慎小心，对外一般不谈政治，在英国民众心目中很有威望。她在英国国内出席有关公众活动，往往受到民众的自发欢迎。

英方为显示英国君主的排场和豪华，女王访华的陪同人员队伍庞大，其中包括女王丈夫菲利普亲王，英外交和联邦事务大臣杰弗里·豪爵士和夫人等36人，随行记者200多人。女王还携带皇家远航豪华游艇“大不列颠”号和护卫舰“约克”号来华，分别停泊在上海和广州码头。

我国给予英女王热情友好和高规格的接待。钓鱼台国宾馆第18号楼刚刚改建装修完毕，我方安排英女王作为第一位国宾在此下榻。当时，我方对外国国宾的接待工作已进行了改革，简化了礼仪，但为了给予英女王隆重的接待，我方做了破例的安排。女王抵达钓鱼台时，2000名群众列队欢迎，吴学谦国务委员兼外长全程陪同。

10月12日下午，女王及其随行人员分三批抵达。先是英外交和联邦事务大臣杰弗里·豪乘班机抵京，继而是女王丈夫菲利普亲王乘专机抵达，最后是英女王乘专机抵达北京首都机场。吴学谦外长等迎接。在由机场到钓鱼台国宾馆的路上，女王一路上情绪很高，特别注意沿途正在建造的新建筑。下榻国宾馆第18号楼后，她称赞18号楼极其美观。菲利普亲王还对吴外长说，这应该是他第二次来中国，1945年他在英皇家海军服役，曾驾艇在香港与新界之间巡逻，有一次不慎误入中国领海。

在北京期间，李先念主席同英女王会见，并在人民大会堂为女王举行了盛大的欢迎宴会。邓小平主任、胡耀邦总书记分别同女王会见。国务委员姬鹏飞和吴学谦外长分别同杰弗里·豪举行了会晤。(www.xing528.com)

李先念主席对女王来访表示热烈欢迎，指出，女王这次访问是历史上英国国家元首第一次访华，是中英关系史上的一个里程碑，对促进中英两国关系和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将起到重要的作用。

伊丽莎白女王表示，这次能来中国访问非常高兴，实现了她长久以来的愿望，英国人民对她这次访问抱着很高的期待。

在李主席为女王举行的欢迎宴会上，女王在致答谢词时说，她一直热切地盼望着这次访问，现在她能够亲眼看到中国的实际情况，真是比千言万语所能表达的都要好得多。英国人民极为钦佩中国在农业、工业、教育、公共卫生以及科技方面取得的进展。她认为，英中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密切，这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我们共同为香港前途而设计出的解决办法”。

邓小平主任在钓鱼台养源斋会见女王，并设午宴招待。邓小平主任说，中英两国历史上有点纠葛，香港问题解决以后，两国所有的纠葛都消失了，现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发展两国和两国人民之间的友好交往，增进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

女王表示，近年来英中关系发展得很好，两国合作使事情顺利进行是很重要的。

席间，邓小平主任在谈话中提及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时，给他以很高的评价，说丘吉尔可以称得上是一位伟人。菲利普亲王说，可惜丘吉尔在世时没有受到应有的尊重。

菲利普亲王这句话事后引起我的联想。丘吉尔总是以嘴上叼一根粗大雪茄的形象出现在公众面前和电视镜头上。他年轻时曾在布尔战争和印度当过战地记者，后来改行从政。在20世纪30年代，他不断奔走呼号，大声疾呼，坚决反对当时英国首相张伯伦的对德国希特勒的绥靖政策。后来事态的发展证明了他的正确。当希特勒疯狂发动侵略战争，一个个欧洲国家纷纷沦陷，英国也面临直接威胁的危急关头，丘吉尔于1940年临危受命，组建战时内阁。他在议会发表了著名的演讲，他说：“我所有能奉献的，只有热血、辛劳、眼泪和汗水。”这句话后来成为全世界知晓的名言。他还用最精练的语言宣布战时内阁的政策和目标。他说，政策是“在海上、在陆地上、在空中与敌人作战”；目标，“那只有一个词：胜利”。他的这篇演讲成为一篇动员令，对唤起英国和英联邦人民奋起抵抗和打败希特勒的侵略起了巨大的鼓舞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英国首相丘吉尔领导英国和英联邦国家在战胜希特勒法西斯方面建立了卓越的功勋。可是在“二战”胜利前夕，他却在英国大选中落选而由艾德礼领导的工党上台执政。1951年丘吉尔东山再起，第二次出任首相，后来于1965年病逝。英国政府为他举行了国葬。丘吉尔的灵柩安放在炮车上，由卫队护送，在圣保罗大教堂举行了隆重的宗教仪式。英国举国上下表示哀悼，以此承认丘吉尔为“二战”胜利所做的杰出贡献。当时，我在我国驻英国代办处工作，从英国电视实况转播中观看了为丘吉尔举行国葬的全过程。

后来，英国在伦敦议会大厦附近的广场上特地为丘吉尔树立了一尊铜像，并将丘吉尔在“二战”期间英国战时内阁使用的地下指挥部对公众开放。这个地下指挥部位于伦敦白厅财政部大楼旁边，离唐宁街首相府不远。地下指挥部设有战时内阁会议室、丘吉尔办公室、卧室、随行人员办公室以及机要通信室等。我曾不止一次参观了这个地下指挥部，并应邀坐在当年丘吉尔的座椅上拍照留念。

在女王访华期间，姬鹏飞国务委员和吴学谦外长分别同英国外交和联邦事务大臣杰弗里·豪举行会晤，重点讨论了香港政治体制问题。

港英政府拟于1987年对香港今后政治体制如何发展进行检讨。

英方向中方提交了有关与基本法衔接的三份纪要。中方允予研究。中方表示，香港政治体制等重要问题如何改革，都要先在联合联络小组中讨论并取得一致意见；港英政府1987年进行政治体制检讨，应与基本法相衔接，检讨中不宜提直接选举问题，因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和咨询委员会中很多人都不赞成；1987年可进行检讨，但不能为港人可以直接选举的看法铺平道路；希望英方采取十分慎重的态度，要考虑如何有助于香港的稳定和繁荣，我们主张不必匆忙提出直接选举问题。英方表示，英方事先对直接选举问题并无定见，英方在香港立法局议员直选问题上会采取慎重的态度。英方虽然做这样的表示，但后来的事态发展表明，英方当时对中方只是敷衍搪塞，实际上心中已另有打算。

在北京为期三天的正式会见和参观后，女王一行去上海、西安、昆明和广州四个城市参观访问。每到一地，都受到隆重、热烈的欢迎。

为配合女王访华，在上海举办了为期两天的中英经贸合作座谈会。两国经贸界人士签署了16个合作项目的意向书或协议。

女王在停泊于上海东长治路码头的皇家游艇上举行了答谢宴会。李主席和夫人林佳楣破例专程从北京赶去上海出席。宴会结束前，女王对李主席表示，希望李主席能去英国进行回访。李主席愉快地接受了邀请。

答谢宴会结束时，已快到午夜。上海市民蜂拥而至，像潮水般涌向附近马路上。从东长治路码头返回锦江饭店宾馆途中，经过外滩、南京路、淮海路，沿途只见人山人海，已经是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人们都要一睹英国女王的风采。

然而，就在我国官方和民间在北京和上海都给予英方异常热情和真诚友好的接待之后，女王随行人员在西安访问时却发生了一件令人非常意外的事情，次日到昆明后此事已被炒得沸沸扬扬。

原来，女王丈夫菲利普亲王前一天在西安会见英国留学生谈到访华印象时，说了几句不合时宜也很不得体的话。菲利普亲王这番话顿时使英国留学生感到意外和吃惊，留学生们议论纷纷，有的表示不满，有的愤愤不平，认为这是不懂得作为客人的起码的礼貌，对主人缺乏应有的尊重。而英国几家报纸竟把这一消息刊登在显著版面，成为特大新闻。在昆明我得知这一情况并核实无误后，当即找陪同英女王访问的英国驻华大使伊文思提出交涉。伊文思大使听后皱起眉头，露出一副尴尬的表情。他答应立即向上报告。果然，英方很快做出反应。不一会，杰弗里·豪找到吴外长，就此表示歉意。当日晚宴前，菲利普亲王本人又主动向吴外长表示，他无意中做了一件错事，对此他表示道歉。既然菲利普亲王本人已向中方认错，我方考虑还是尽快平息此事。英国记者没有从中方得到可供进一步炒作的材料，这场风波就平息了下来。

据我所知，菲利普亲王平时说话就比较随便，有时还爱开玩笑。20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在驻英国使馆工作期间，就不止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我们每年都要参加女王在白金汉宫为外国驻英使节举行的冬季接见会。外国驻英使馆馆长及其夫人偕若干名外交官夫妇参加。各国驻英使馆外交官按顺序排列。女王及其家人从一个个使馆队伍前走过，逐一同馆长打招呼。在我国“文革”期间，我国驻英代办处从代办到主要外交官员，都是男的，夫人们回国后都还没有随任，参加女王冬季接见会自然都是清一色男的。女王走到我们使馆队伍时，很有礼貌地同代办握手、寒暄。菲利普亲王紧随其后，他半开玩笑地对我们说，怎么你们都是和尚？到第二年，他又说，怎么今年你们还都是和尚？！要回答他这个问题，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而且他也不等你回答就走开了。所以，我们代办也就一笑了之。

10月18日晚，女王在广州参观完毕后，在皇家游艇上举行告别招待会。最后，女王和菲利普亲王逐一接见以吴外长为首的中方有关陪同人员，我也在其中。他们向我们每人赠送了一幅有女王亲自签名的女王和菲利普亲王的合影，以资留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