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瑟·施莱辛格的思想史与知识分子研究

20世纪50年代中期，随着小施莱辛格对“新政”研究的逐步推进，他的目光逐渐转移到一些当代知识分子代表人物身上，如在美国自由主义形成过程中起过重要作用，对他本人亦有重大启示的基督教现实主义神学家莱因霍尔德·尼布尔，美国著名的公共知识分子沃尔特·李普曼，以及在美国自然资源保护运动中极有影响的哈佛史学家、小说家和批评家伯纳德·德沃托等。^[31]小施莱辛格发现，这几位曾经对他本人、也对美国公众有着巨大影响的知识分子对新政的态度都曾经出现过重大的变化。尼布尔和德沃托都一度激烈地反对新政和罗斯福本人，甚至反对一些看似无害的施政举措；李普曼则最初积极支持和宣传新政，在第二次新政开始后却日益表示反对。究竟是什么导致了他们个人立场的这种激烈变化？又是什么使他们在不同时期对新政和罗斯福采取了几乎截然相反的态度？小施莱辛格希望在他们的整体思想转变历程中寻找线索。对于他所开创的“政治运动的思想史”而言，这些人物无疑是理解新政及其时代的极好入口。

在小施莱辛格看来，思想史需要研究的就是人的思想发生变化的方式，以及新思想出现的方式。因而思想史家必须对意识的流动和新鲜事物的出现十分敏感。为何人们改变了看法，获得了新思想？这往往是由于人的思想的旧范畴无法接受自己所不熟悉的经验，思想变化的方式往往如威廉·詹姆斯所说，“新的真理是新经验和旧真理相结合且互相修正的结果”，而“思想史学家的重要问题当然是描画出新经验削弱并最终压倒旧形式的过程”。^[32]库恩对基本科学概念变化模式的研究便是一个极好的例子，这虽然是一种纯理论研究，其方法却可以用于各类非科学的抽象思想，尤其是形而上学和神学，甚至是经济、政治理论，“在这些领域中，对新鲜事物的感知采取了不同的形式，反常通常可以说是思想或心理上的而不是实质上的，但拒绝、不适、革命和重建的过程却极其相似”。^[33]不太抽象的思想类型则较难用这种方法来分析，但对某些领域如技术变革则仍然适用。各种类型的思想其缓和转变过程、调和旧观念与新经验的方法是不同的：抽象思想或者技术、经济理论这类应用思想会通过系统陈述的、有连续性的正式讨论来完成变革；而政治思想、社会思想和文学的调整过程则没有清晰明确的表达，往往是推论性的。^[34]如果进一步考察思想史的周期，就会发现：

任何特定的环境本身都部分地是思想的产物——科学思想、政治思想、法学思想、美学思想、体现于象征和神话中的思想。但从来不存在满足所有人需要、期望和抱负的环境，也不可能存在，因为人的需要、期望和抱负是不能确知的。因此现状和期望之间总会有差距，而这总会产生紧张、失望、焦虑、希望和想象。由此而产生的应力造成了“内心的苦恼”，会激发新的思想以缩小差距，缓解紧张。

新思想通常具有工具性的特征，但不会一直如此；它通常会帮助人们更好地处理实际问题，但也会满足他的适应感、新鲜感、自如感或者对自我认知和自我改造的追求。……头脑与感觉的巨大飞跃来自多种多样的源头；它们反映在多种多样的表达中——从政治到形而上学、从工程学到宗教、从经济学到诗歌。思想史学家的注意力或许应当集中在对变化的动态分析上——旧思想与新经验之间的紧张，革新之前的转折点或爆发点，革新者的类型与心理，吸收新事物形成新的综合。^[35](www.xing528.com)

这一基本模式可以用于分析多种类型的史料。小施莱辛格认为，根据史学家们关注的问题与史料性质的不同，广义的思想史可以区分为三个层面：文化史（cultural history）、观念史（history of ideas）和狭义思想史（intellectual history proper）。文化史是社会史理念的自然延伸，在它尚未达到综合的条件下，文化史学家关心的是社会习俗——“神话、仪式象征、语言、时间和空间观念、人格类型等巨大的塑造性力量，以及这些潜在的驱力与倾向在特定地点和时间的表现”，并倾向于将思想的来源追溯到无意识的层面。观念史关注的则是经过提炼的思想本身，观念史学家分析“最高层面的抽象与表达的正式命题，重点是观念的内在构成与不同观念之间思想上的密切联系，而不是其社会根源和影响”。观念史家根据观念本身来理解其变化，无须考虑环境因素。^[36]狭义的思想史则处于观念史与文化史之间的领域：

它和观念史一样对思想的本质感兴趣，和文化史一样对思想与外部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感兴趣。它既不认为观念足以自律，也不认为它只是外部环境的反映，而视之为人们解释并加强自身社会与心理经验的手段——在这一语境中，解释不仅仅意味着去尝试调适，而且意味着试图控制。人可以说有四种基本的思想关系。他与自然的关系表达为科学和技术。他与社会的关系表达为政治学、经济学、文化、法律、教育、道德和美学。他与未知世界的关系表达为神学和形而上学。他与自身思想的关系表达为认识论和逻辑。每一种关系都带来复杂的、有时还是紧迫的问题。思想史便意图记述人驾驭这四种关系时所运用的手法与对策。^[37]

小施莱辛格一直以来所从事的“政治运动的思想史”研究正是这种狭义思想史的一种实践，这种思想史要说明的是，处于政治变动中的人们为何改变自己的思想以及如何改变思想，思想在使人们接受和改变他们的环境中起到了何种作用，这种思想史要反映人的思想变化和新思想出现的途径，尤其要关注产生这种思想变化的动力。事实上在小施莱辛格看来，广义的思想史虽然有各种形式和研究方法，“但所有的形式和方法都必定涉及人如何以及为何改变他们的想法这个问题”。^[38]在某种意义上，对尼布尔、李普曼和德沃托这三位重要的当代知识分子的研究也成为他思想史研究实践的三个重要个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