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阿瑟·施莱辛格史学思想研究：杰克逊年代的新历史

在小施莱辛格本人的学术研究中，《杰克逊年代》无疑有着特殊的地位，这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小施莱辛格在这部著作中进一步将思想史与政治史的研究结合了起来，使《杰克逊年代》真正成为一部“政治运动的思想史”^[41]，这在当时可以说是一种方法论上的“杂交”，是具有开拓性的。

小施莱辛格在写作《杰克逊年代》时感到，当时的思想史过于侧重研究那些既脱离实际社会冲突，又高度抽象的思想，而当时的政治史则往往忽视对政治人物的思想研究。而在小施莱辛格看来，思想观念与社会交互作用的地方才是最引人入胜之处：尤其在杰克逊时代这样的社会迅速变迁的时期，政治运动与思想变化之间就有着更密切的关系，杰克逊民主的形成“比人们一般认为的更多地受关于社会的理性、系统的观念所塑造”。^[42]政治史和思想史应该互相结合来展现这一关联。因此在写作过程中，他寻求通过研究产生杰克逊革命的思想，以及杰克逊革命所产生的思想来证明东部的影响，重申了知识分子及其思想在形成杰克逊民主政治中的重要性。这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他父亲的理想。老施莱辛格受特纳和比尔德影响极大，同时亦早已开始探索思想史的问题，他曾关注社会力量对文学发展趋势的影响，19世纪末的宗教危机，尝试从社会习俗的变迁观察民众的心态。他与福克斯一同编撰的《美国生活史》既是社会史，也包括对思想趋势的描述，在叙述工作与生活环境、习俗、群体行为之外，也讨论了教育、宗教、科学与艺术成就。20世纪二三十年代美国史学界的许多思想史研究在一定程度上都可以归功于他的引导。^[43]老施莱辛格在阅读书稿之后表示，《杰克逊年代》“是一种新的历史，将思想史和政治史结合了起来，我希望这是永恒的婚姻”。^[44]约翰·海厄姆认为，思想史的兴起对政治史研究十分有益，政治冲突在同它们所表达的感情或思想传统结合起来看时将会显得更为丰富。50年代以后，史学家们越来越接受“思想”也是一种人类行为的观念。正是循着这一路径，才出现了后来埃德蒙·S·摩根、伯纳德·贝林和戈登·伍德强调思想和意识形态塑造美国革命，以及埃里克·方纳引入意识形态概念研究19世纪四五十年代的废奴运动。^[45]肖恩·威伦茨在回顾自己学术起步的历程时认为《杰克逊年代》给了他极大的启发，让他从社会、文化、政治和思想观念这几个角度来展现纽约工人阶级政治的形成。他指出，E·P·汤普森的许多崇拜者认为他最大的贡献在于恢复了英国工人阶级的尊严和文化，但在他看来汤普森对包括工人和中产阶级改革者知识分子及其思想的研究同样令人佩服，因为他让人们对这个阶级的思想天赋有了全新的认识，“施莱辛格的《杰克逊年代》则以另一种方式，为杰克逊年代的激进派做了同样的事”。^[46]这些发展和变化证实了小施莱辛格在50年代末的判断：

在根本上吸引我的是政治领域中思想与行动之间的关系，观念从作家、哲学家头脑中，通过教师或者记者的头脑，进入政治家或行动者的头脑中，成为改变社会环境的力量，成为法典中的法律，成为行动与判断的公认原则的过程。^[47]

思想史不仅提供了寻求自己目标的手段——思想的起源和影响——而且提供了恢复明显已经枯竭的传统史学写作的丰富性的手段。从思想的视野，政治史、宪政史、制度史获得了新的力量和活力。^[48]

二是小施莱辛格在写作《杰克逊年代》的过程中进一步确立了自己的史学方法论，即将文献档案与口述史相结合。小施莱辛格在研究方法上受到了詹姆斯·帕顿（James Parton）的巨大启发。帕顿是第一位为安德鲁·杰克逊作传的史学家，于杰克逊去世后12年开始着手为作传收集史料。最初他依靠的主要是传统文献，但在阅读了无数的报纸、小册子和书籍后，他发现杰克逊在这些文献中的形象是十分矛盾的。如果有人问他发现了什么，他会回答：“杰克逊，我喜欢这样理解，是一个爱国者和一个叛国者。他是最伟大的将军之一，但完全不懂战争的艺术……他是第一流的政治家，但从不设计什么，从未构建一项措施。他是最坦率的人，也能做最深的伪装。一个最违法、最守法的公民……一个民主的独裁者。一个温文有礼的野蛮人。一个可恶的圣人。”^[49]处于这种困境中的帕顿开始求助于后来被史学家们称为“口述史”的方法。他访问了同杰克逊有关的大量人物，其中包括与杰克逊同时代的政治家，包括“非常了解杰克逊的人，了解他生活的所有时期的人，接近他、同他生活在一起的人，为他服务以及得到他服务的人”，包括许多杰克逊的反对者的意见，“这样，矛盾便解决了，神秘被揭开，事实变得显而易见”。^[50]

帕顿的这种治史方法还使小施莱辛格认识到，史学家能够并且应该撰写当代史，而不必拘泥于传统的史学观念，为了保证史著的客观性而放弃这个领域。史学家写作当代史既能够直接接触到历史事件的参与者，获得大量宝贵的一手资料，又能为将来的历史研究保存最直接的史料，这正是历史学家对历史应负的义务。小施莱辛格后来撰写《罗斯福年代》和《一千天：约翰·菲·肯尼迪在白宫》正是他对这种思想的实践。为了写作《罗斯福年代》，他访问了同罗斯福有关的几乎所有重要人物，保存了大量珍贵的口述史料。而他本人在担任肯尼迪白宫特别助理期间，不仅以一名参政知识分子的身份履行自己的日常职责，而且以一名参与历史创造的史学家的身份保存和记录了大量的史实，为日后研究肯尼迪时期的史学家留下了宝贵的资料。

三是小施莱辛格对杰克逊年代的研究还怀有一个目的，就是在美国历史中为新政寻找先例，借以证明新政的合法性。正如他在《杰克逊年代》的前言中所说，民主的含义“更应该在过去关于民主是什么的具体记载中去寻找。它展现出多少种可能性？以何种方法建立合法性？其价值观及源流是什么？”^[51]小施莱辛格是在新政中成长的一代美国人，其全家作为坚定的自由主义者都坚决支持罗斯福及其新政。但是新政的施行在20世纪在30年代却曾引起美国社会各种势力的激烈反对，罗斯福的批评者常常指责新政的阶级政治（class politics）代表了同美国历史的根本分裂，新政政策抛弃了传统的经济自由与民主，走向独裁或社会主义。而小施莱辛格想表明的是，新政思想并非像保守主义者所攻击的那样是富兰克林·罗斯福从外国引进的，恰恰相反，罗斯福新政的思想渊源正是根植于美国精神和传统。杰克逊反对尼古拉斯·比德尔和第二国家银行的斗争是富兰克林·罗斯福在他的时代反对“经济保皇主义者”的完全美国式的先例，杰克逊和罗斯福有着同样的支持者——农民、工人、知识分子、穷人，也有同样的反对者——银行家、商人、制造商和富人。因此19世纪30年代与20世纪30年代在政治上和富人与社会其他群体争夺控制国家的根本权力斗争方面有着惊人的相似性。令小施莱辛格感到欣慰的是，这同样也是富兰克林·罗斯福本人的看法。多年后，他有机会看到一封罗斯福在1933年11月写给威尔逊的得力助手爱德华·豪斯上校的信，信中这样写道：“事实的真相如你我所知的一样……这个国家正在重复杰克逊同美国银行的斗争——只不过是在一个远比过去宽而广的基础上。”^[52]但是，小施莱辛格虽然承认《杰克逊年代》是对富兰克林·罗斯福的支持，却认为自己在美国历史中发现新政的先例而使其合法化的过程中，并没有对历史强加人为的理论预设，而仅仅是在历史中辨认出了被其他人所忽视的模式，正如他所说：“你撰写历史是因为你想发现过去真正发生了什么，不是为了寻找宣传、预言或万全的灵药。”^[53]在这个意义上，《杰克逊年代》构成了小施莱辛格在历史中追溯美国自由主义传统的第一步。

【注释】

[1]参见晏虹：“美国史学界关于安德鲁·杰克逊及其时代的研究”，《世界历史》2005年第2期；Charles Grier Sellers，Jr.，“Andrew Jackson versus the Historians”，The Mississippi Valley Historical Review，Vol.44，No.4（Mar.，1958），pp.615-634。

[2]Frederick Jackson Turner，The Frontier in American History，New York：Holt，Rinehart and Winston，Inc.，1962，pp.247，30-31，192，302，252-254，173。另参见杨生茂编：《美国历史学家特纳及其学派》，商务印书馆1983年版。

[3]Charles Grier Sellers，Jr.，“Andrew Jackson versus the Historians”，p.624.

[4]Charles Crowe，“The Emergence of Progressive History”，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Vol.27，No.1（Jan.-Mar.，1966），pp.111-112.

[5]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89，pp.178-180.还可参见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Vintage Books，1907，pp.ⅹⅱ-ⅹⅲ。

[6]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190.

[7]Herman Ausubel，Historians and Their Craft，New York：Russell＆Russell Inc，1965，pp.256-266.

[8]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p.191，199.

[9]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p.201-202.

[10]Sean Wilentz，“American Political Histories，”in James M.Banner，Jr.，ed.，A Century of American Historiography，Boston：Bedford/St.Martin's，2010，p.3；Howard R.Lamar，“Frederick Jackson Turner，”in Marcus Cunliffe and Robin W.Winks，eds.，Pastmasters：Some Essays on American Historians，New York：Harper＆Row，Publishers，1969，pp.99-100。特纳与比尔德思想的差异还可参见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pp.145，190；Charles Crowe，“The Emergence of Progressive History，”pp.113-114。

[11]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p.202-203.

[12]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195.

[13]Charles Crowe，“The Emergence of Progressive History，”p.113；David A.Hollinger，“American Intellectual History，1907-2007，”in James M.Banner，Jr.，ed.，A Century of American Historiography，Boston：Bedford/St.Martin's，2010，p.22.

[14]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p.195-196，198；John Higham，“The Rise of American Intellectual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56，No.3（Apr.，1951），pp.462-467.

[15]Theodore Clarke Smith，“The Writing of American History in America，from 1884 to 1934，”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40，No.3（Apr.，1935），p.445.

[16]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p.204-206；有关历史与传记关系的讨论还可参见“AHR Roundtable：Historians and Biograph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114，No.3（June 2009）。

[17]Richard Hofstadter，The Progressive Historians：Turner，Beard，Parrington，Vintage Books，1907，pp.294-295.

[18]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206.

[19]Ibid.，pp.207，209.

[20]John Higham，History Professional Scholarship in America，pp.212-213.

[21]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Innocent Beginnings，1917-1950，Boston，New York：Houghton Mifflin Company，2000，p.227.

[22]Ibid.，pp.227-228.

[23]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227.(www.xing528.com)

[24]Ibid.，pp.254-255.

[25]Arthur M.Schlesinger，Jr.，The Age of Jackson，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45，esp.pp.57-59，208-209，283-321.

[26]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359.

[27]Ibid.

[28]Murle Curti，“Jacksonian Democracy，”Nation 161（Oct.20，1945），p.406，转引自Donald B.Cole，“The Age of Jackson：After Forty Years，”Reviews in American History，Vol.14，No.1（Mar.，1986），p.152。

[29]James Nuechterlein，“The Last Liberal，”First Things，August，2001，pp.37-38.

[30]Bray Hammond，“Review of The Age of Jackson，”The 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Vol.6，No.1（May.，1946），pp.79-84.

[31]彼得·诺维克：《那高尚的梦想：“客观性问题”与美国历史学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第467页；Marcus Cunliffe，“Arthur M.Schlesinger，Jr.，”in Marcus Cunliffe and Robin W.Winks，eds.，Pastmasters：Some Essays on American Historians，Harper＆Row，Publishers，1969，p.356；参见晏虹：“美国史学界关于安德鲁·杰克逊及其时代的研究”；Charles Grier Sellers，Jr.，“Andrew Jackson versus the Historians，”pp.615-634；Donald B.Cole，“The Age of Jackson：After Forty Years，”pp.149-159；Seth Rockman，“Jacksonian America，”in Eric Foner and Lisa McGirr，eds.，American History Now，Philadelphia：Temple University Press，2011，pp.52-74；Robert Remini，“The Age of Jackson and Its Impact，”in Patrick Diggins，ed.，The Liberal Persuasion：Arthur Schlesinger，Jr.，and the Challenge of the American Past，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7，pp.75-83；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p.363-370；Daniel Feller，“Arthur M.Schlesinger，Jr.，”in Robert Allen Rutland，ed.，Clio's Favorites：Leading Historians of the United States，1945-2000，Columbia：University of Missouri Press，2000，pp.157-159。

[32]Charles Grier Sellers，Jr.，“Andrew Jackson versus the Historians，”pp.615-616.

[33]Roman J.Zorn，“Review of The Age of Jackson，”The Mississippi Valley Historical Review，Vol.32，No.4（Mar.，1946），pp.591-592；Donald B.Cole，“The Age of Jackson：After Forty Years，”p.151.

[34]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363；Robert Remini，“The Age of Jackson and Its Impact，”p.78.

[35]William E.Leuchtenburg，“What Makes Arthur Tick？”American Prospect，Jan.29，2001.

[36]Sean Wilentz，The Rise of American Democracy：Jefferson to Lincoln，New York，London：W.W.Norton＆Company，2005，pp.ⅹⅸ-ⅹⅹ.

[37]Donald B.Cole，“The Age of Jackson：After Forty Years，”p.158.

[38]Robert Remini，“The Age of Jackson and Its Impact，”pp.75-83；Allan G.Bogue，“The New Political History in the 1970s，”in Michael Kammen，ed.，The Past before Us，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0，pp.231-232.

[39]Robert Remini，“The Age of Jackson and Its Impact，”pp.75-76.

[40]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373；还可参见W.Stull Holt，“Who Reads the Best Histories？”The Mississippi Valley Historical Review，Vol.40，No.4（Mar.，1954），pp.613-619。在作者随机选取调查的20部史学专著中，销售数量最多的为18200本。

[41]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361.

[42]Arthur Schlesinger，Jr.，The Age of Jackson，p.ⅹ.

[43]John Higham，“The Rise of American Intellectual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56，No.3（Apr.，1951），pp.463-464.

[44]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361.

[45]John Higham，“The Rise of American Intellectual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56，No.3（Apr.，1951），p.467；参见Sean Wilentz，“American Political Histories”and David Hollinger，“American Intellectual History，1907-2007，”in James M.Banner，Jr.，ed.，A Century of American Historiography，Boston：Bedford/St.Martin's，2010，pp.1-10，21-29。

[46]Sean Wilentz，Chants Democratic：New York City and the Rise of the American Working Class，1788-1850，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4，pp.ⅹⅳ-ⅹⅴ.

[47]Nevins Papers，n.d.，转引自Gerald L.Fetner，Immersed in Great Affairs：Allan Nevins and the Heroic Age of American History，Albany：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p.5。

[48]Arthur Schlesinger，Jr.，“Probing the American Experience，”The Politics of Hope，Boston：The Riverside Press，1962，p.50.

[49]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391.

[50]Ibid.

[51]Arthur M.Schlesinger，Jr.，The Age of Jackson，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45，p.ⅸ.

[52]Arthur M.Schlesinger，Jr.，A Life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p.362.

[53]Ibi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