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难以按捺自己激动的心情，朝着那个人影飞奔。软泥溅湿了她的鞋袜，破碎的贝壳和海带在脚下叽叽喳喳。到了跟前，她忽然停了下来。
“你不是外婆，对不对？”她见过这个机器人，不久前，她们就相会在那艘分子潜水艇的遗址。分子机器让这个用类肤材料拼接起来的“外婆”以假乱真。
“小星星，你不认得我了吗？”“外婆”向她伸出手。坑坑洼洼的指甲还是像石膏那样脆弱。星星摸来摸去，不确定眼前的人究竟是真是假。
“配上香喷喷的燕麦奶，我给你的饼干一口气能吞5块。你还想要尝尝咖啡和黑巧克力。”她说，“还有‘奥利奥’，什么都有这条小馋狗的份。”
星星吃惊地看着她。月光在她的眼眸里细细闪烁，那并不是属于外婆的眼睛。可是她说的事却千真万确。
“那块金子做的手表你戴着吗？”“外婆”的手伸向星星的手腕。
“还在妈妈那儿……”星星触碰到她的手指，冰冰凉凉，却像铁铸一般。她又犹豫了。
“你真的认不出我了吗？”她将另一只手也伸了过来。
“你真的是外婆吗……还是机器人……”
“还记得上一个夏天，蝈蝈在竹笼里鸣叫……”
“阳光就像一条被子。”星星接话道，“外婆，你真的又回来了吗？我不敢相信……”
“小星星，这就看你觉得什么才是外婆了。”背带裤依然宽松地套在钢笔小姐的身上，就好像一个标记，“意识的，还是物质的。这得由你来决定。”
星星茫无头绪地盯着两个人。
“当一个人缺了一只手，他还是他，对吗？从别人那里移植来一颗心脏，手术结束后，当他睁开眼睛，叫出亲人的名字，他也还是他。但是当他被替换成别人的意识，他将不再是他。所以，如果我们可以保存死者的意识，这也是通向永生的捷径。”
“外婆”在一边抿着嘴笑。她的肌肤还焕发着弹性，微卷的头发黑白参差。
“如何保存呢？”
“还得一点一点说起。有人将兔子的大脑从零下135摄氏度的冰箱里取了出来。[1]此前他使用一种防腐剂快速地固化了兔子大脑的突触[2]，并且灌注了冷冻保护剂——这套流程你应该还记得——他将兔子的大脑变成了玻璃般的物质。而在取出大脑的时候，他发现每一个突触都被完美地保存了下来。”钢笔小姐说，“他想到了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在弥留之际的人体上连一台心肺仪器，将冷冻保护剂从颈动脉不断泵入这个人的身体。他的生物信息将会死去，但大脑突触所构建的意识世界，却会被完好地封存下来。”
星星突然想到了什么，大喊道：“我明白了！”
她转向“外婆”，扶起她柔软而又异样光滑的双臂，“他们将外婆的意识放到了你的大脑里，是不是！”
“你只说对了一半。”钢笔小姐笑着接过星星的手，“记忆的信息确实可以被数字化地复制下来。你不是问我前些日子去了哪里？我就是去干这件事。现在，它们像软件那样植入了这个机器人的芯片，不过，这些记忆并不是保存在外婆大脑的突触里，而是封印在别的地方。”
“原来那几天你是去找外婆的记忆了……你说别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呢？”
钢笔小姐伸手指向了星星起伏的胸膛。星星看着她，试着将手指伸向衣袋，触摸到那块天鹅绒手帕。
“DNA？你是说，记忆保存在外婆的DNA里？你是悄悄取走了一些头发？”星星惊诧地看着“外婆”，“外婆”也出神地望着她，又像穿过了她,用目光抚弄着海浪迷人的波弦。
“我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小星星。”带着微笑，钢笔小姐说，“有人做了一个盒子，和火柴盒差不多大。左半边是用有机玻璃做的，通体透明；右半边是薄木片做的，一片漆黑。盒子的主人放入了几只涡虫。这些天性畏光的小家伙选择躲进了火柴盒的右半边。”[3]
“涡虫，我知道，207先生就养过它们。”(www.xing528.com)
“没错！”钢笔小姐说，“我们继续回到实验，接着他在透明盒子的半边放了些面包屑，躲在黑暗中的涡虫饥饿难耐，爬过去抓取食物，又迅速躲回了漆黑的角落里。反复多次后，这些虫子不再害怕光线了，它们似乎记住了光照下的礼物，即便有时食物并不在那里。后来，他用一片剃须刀轻轻切开了一只涡虫。虫子变成了两只。”温润的月光为钢笔小姐和“外婆”双双勾上了银边。
“他又做了一只新盒子。这次全部是用薄木片做的，顶部带一个可以抽动的翻盖，当盖子放下来，盒子里的几只涡虫就沉没在了黑暗之中。这次他在一个固定位置放上了面包屑，每天虫子们都会爬过去吃。过了几天，他打开翻盖，在这个位置打上了一束强光。按理说，虫子会因为怕光的天性不爬过去，但是你猜怎么样？”
“爬过去了吗？”
“是的，虫子还是爬了过去，说明它们真的记住了这个位置。就在启动再生程序后，涡虫的记忆也被克隆了。所以记忆也许并不保存在大脑里，而是很可能驻留在神经细胞的细胞核中，DNA就在那里形成生命过程的指令。至于大脑的突触，只不过是激活和读取记忆的工具。它们其实是没有眼睛的钢琴手，DNA指挥它们弹下李斯特的《时钟》或是肖邦的《夜曲》。所以小星星，”钢笔小姐的眼睛晶莹点点，也盛满了繁星抛入尘世的碎屑，“外婆的记忆是永远不会走失的，它将一直伴随基因的旅程，与永恒为伍。”
群星正式爬上了银河的沙堤，星星紧紧握住“外婆”的手。在这个阔别已久的夜晚，她真的回来了。
* * *
“太阳明天照常升起”，是诗人对尘世的心灵按摩，是让所有陷于泥淖的人们熬过漫漫子夜的安慰，却也将我们——看似这颗星球的主宰者——卷入一种亘古未改的悲伤：和天空中那些传递宇宙意志的信使相比，生命显得如此短促和速朽。
假设我们将地球有史迄今的时间压缩成一年，尽管微生物在早春时节已经苏醒在海底炙热的涌泉，要到凛冬的第三个星期，面目狰狞的简单鱼类才出现；人类先祖则现身于除夕前后的孤独原野，而文明人类只不过占据了地球史诗的最后一分钟而已。
人类所有前进的脚步都显得蹒跚而疲惫，拼尽全力却仅仅是在地球时钟上多增了淡淡的一道划痕。另一个事实则让这个前提更添悲情：1000亿个曾经存在过的人类，不得不共享这须臾。
匆忙走出非洲的智人部落，在加利利湖畔传道收徒的耶稣，辩论河中之鱼快乐与否的庄子和惠子，提笔为刀痛击人性的鲁迅，渴望飞跃重山的怀特兄弟，在污泥浊水的战壕中丧生的无名残兵，第一个亲吻月球环形山的阿姆斯特朗，切尔诺贝利丧钟之下的核泄漏幸存者，都被拥挤地收录在这部地球纪录片的尾声里。
而不论是那些凤毛麟角的青史留名者，还是在时光之火中无声无息湮灭的芸芸众生，每一个人类个体又被迫臣服于一己肉身的脆弱无常。
始皇帝没能等到寻仙访道的使团归来，死神照常造访了流放圣赫勒拿岛的拿破仑。时间是所有人的十字架。当我们日复一日地弯腰捡起那些破碎的纸片，想要勉力完成一张人生的拼图，一阵风拂过，便能轻而易举地将一切吹散。到了那个时候，再乐观的人也不得不承认，死亡就是见证虚无的时刻。
而早一些认识死亡，才能真正珍惜生命之旅。我很感恩，外婆燃烧了自己的生命，给了我这样的契机。
让我有机会认识不朽的信号——基因。我们的身上至今隐藏着一座基因的遗产公园。生物学家称之为遗迹器官。庞贝废墟现在展出的石雕、陶片，以及被密封在火山灰中仓促死去的灾民，都是罗马时代的史记。
尽管早已褪去肌肤表面毛发的丛林，原始人用来威慑其他野兽的竖立汗毛，如今还以鸡皮疙瘩的形式出现在你对抗恐惧寒冷，甚至被叶芝的某个诗句深深震撼的瞬息；你内眼角的那块粉红色小肉就是鱼类和两栖动物用来保护眼睛的瞬膜的残迹；偶尔隐隐作痛的阑尾是你曾经食草的证据，而可以清晰触摸到的尾骨，则提醒你自己就是那些爬行在树端的哺乳动物的后裔。
那只被同类消灭的古猿，那个溃于战乱的败卒，都通过这些信号的传承继续存活于世。第一个人类甚至还没有死去。无论你是谁，都将在这个意义上永生。
也让我有机会了解原子生命的永恒。在火焰的洗礼中，外婆生物体中的多数物质都化作轻烟，这些原子挣脱了生命形式的牢笼，乘着风的翅膀，在气流的导航下，自由去往世界的任意角落。只要我昂首挥手，便能轻而易举地和它们道别。
随后，这几十万亿个原子被重新写入世界的编年史，参与编织天空的蓝色衣衫，沉积于树上的年轮，在经历一次次海枯石烂后，也许会巧合地被宇宙射线捕获，化身为另一颗恒星存亡的丰碑。
种种试图对抗死神的冲动与其说是在重新定义死亡，更确切地说，是在带给我们重新审视生命的反思：到底是什么证明我们还活着？你的身体存在和心灵存在，究竟哪个更贴近“生”的定义？
如果你像我一样，也认为是后者，那么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能比那些伟人更加幸运。这些人虽然享有名垂青史的特权，但无法逃过自身意识的死亡。你无法让两千年前的苏格拉底的意识对现在的世界做出解释。当他的肉身死亡，自己的意识便灰飞烟灭。而你的意识很可能会以数字的形式存留下来，等待着某一天被科技唤醒。请允许我让一位机器人提前成为这样的意识生命体。这不是存在于星星世界里的童话，而正是来自那并不遥远的未来的钟声。
[1] 2019年，麻省理工大学毕业生罗伯特·麦金太尔（Robert Mc Intyre）的团队完成了这个实验。
[2] 两个神经元之间相互的接点，并借以传递信息的部位。
[3] 该实验由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的神经生物学家詹姆斯·麦康奈尔（James Vernon Mc Connell, 1925—1990）主持，为了增加趣味性和易读性，在此进行了稍许改写。关于“记忆DNA”的说法也由他提出，尽管目前尚未成为学界公理，由于概念有趣，我尝试运用于此处并做了一些科幻化的处理。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