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距离这么近，大概还是在冷泉港[1]。”两个人依次拥抱了玉米小姐。“还有新朋友。”男人看了一眼星星和钢笔小姐，对身旁的女士一阵低语。
“这儿让我想起了那个时候的实验室，木头做的房子，伊势湾台风吹坏了屋顶，还记得吗？”说话的女士有一张非常平坦的面容，就像一块干净的瓷盘。男人平淡地答道：“我们还得经常自掏腰包购买试剂。这里应该结实多了。”
玉米小姐对他投去关爱的眼神：“我们正在解释基因，你们就来了，你愿意给她接着说说吗？如果你的身体……”
“‘翅膀先生’，你也是研究基因的吗？”星星说。他苍白的脸上始终流淌着清泉一样的神采。他机械地抬起双手，轻轻放下，回答：“除了去乌冬面店看相扑转播[2]，我们最喜欢的活动就是研究基因了。”接着，他淡淡地对玉米小姐说，“忘掉它。我已不再承受了。”
星星目光迷离地望着这对夫妻。她猜想曾经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
“我们都是原子在宏观世界的拼图。假设将原子看作一块块零碎的积木，这些积木排列组合成一个健康稳定的生命序列的方式只有一种，而排列的可能性组合却接近无限，一点微小的变化就可能使它们组合成其他形态，”翅膀先生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所以，我们将积木排成其他形态的概率总要比维持现状的概率高得多，这就好比把一个房间弄乱总比维持它的整洁容易得多，因为方法多得多。”
“没错，健康稳定的DNA序列被改变的概率总是很高的。”“翅膀小姐”补充完毕，望向一道挣脱了海风缠裹，溜进来的光束。
安静了半晌，玉米小姐握住了两个人的手。翅膀小姐笑容洁净，说道：“其实这就是宇宙整体熵增的秘密，也是生命能量终将从我们的身体耗散，我们一直在被死亡一点一点吞噬的秘密啊。”她将凝视的目光转移到翅膀先生的脸上。他的额角刚好被光束照亮。
沉默是由钢笔小姐打破的，“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如果基因的终极目的就是借由生存机器来完成自己的复制和繁殖，那么，为什么生命会恩准我们活得越来越长呢？向往永生的本能又是如何进化出来的呢？毕竟，宽容一个已经错过生育周期的人类继续活下去，怎么看都不符合基因的利益。因为这些失去生育价值的‘机器’终将消耗能量，却无法对基因的繁衍做出更多贡献了。对不起，我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这个问题困扰我很久了。”
“不，你问了一个非常不平凡的问题，人类在过去1000年间的平均寿命延长了3倍之多。我们热衷于一切活得更久的努力。3200多年前，埃及法老就遣人在一张画卷[3]上绘制了自己在死后接受审判的画面。那个时候，只能让画中人穿越冥界之门抵达不死的彼岸；在中国，据我所知，帝王们用凝结在炉子里的水银追求肉体不灭。进化显然并不是那么简单的加减法，你怎么看，为什么会这样呢？”翅膀先生转问那个一直笑意盈盈注视着自己的女士。
“著名的祖母假说认为，长寿的父母可以帮助子孙照料后代，增加了后代存活和繁衍的机会，所以这种基因更可能获得自然的青睐。”翅膀小姐沉思片刻，说道，“但那些衰老的身体同时也会和后代抢夺资源，基因或许就是这样一个精算师，去精确地计算每一种生存策略的利弊得失。”(www.xing528.com)
玉米小姐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一个人的某些特性适应生存的环境，他会比那些不适应的人活得更久，假设这个人仍然具有生育能力的话，代表了这些特性的基因就有更多机会繁衍和扩散。换个角度看，当我们感觉到所处的生存环境比较适宜和温和，那些长寿的基因在人群中也就更加常见了。而在恶劣的生存环境中，情况恰恰相反，大自然会优先淘汰那些不断占用生存资源的长寿的基因。”
“我的外婆就活到了很老！”星星兴奋地喊道。
“这样真好，”光束温柔地拂过了翅膀先生高高耸起的头发，“如果没有那次原子弹爆炸……那天一切都在燃烧，人、蜻蜓、一草一木，什么都在烧，几十年后，这把火还是烧着了我的细胞……作为一个自然而然的长寿者，毫无疑问，你的外婆是非常幸运的。”[4]
翅膀小姐握紧了先生的手，说：“至于为什么人类拥有追求永生的本能，更像是一个难以解释的进化的意外。人类有反叛的念头和反抗的智能，不只是基因的仆从，不完全是受之主宰的演化工具。所有朝着永生方向的努力，也是基因演化多重奏的一个迷人的声部。自私、冷酷的基因演化出了反向的努力。这本身就是个奇迹，对吗？”
星星若有所悟，使劲点了点头，才发现双眼已被泪水润湿了。
透过泪眼，星星和这对“长着翅膀”的夫妇道了别。他们钻出帐篷，带走了令她恋恋不舍的光。寒风还悬停在那里，仿佛浅唱低吟这颗蓝色星球上隽永、迷人的生命的交响曲。
[1] 冷泉港实验室是一个享誉全球的非营利性私人科学研究与教育中心，被誉为“世界生命科学圣地”“分子生物学摇篮”。三位原型或许在冷泉港的研讨会上见过。1968年，冈崎令治应邀参加冷泉港研讨会，这个时候冷泉港已经聘用芭芭拉20多年。
[2] 冈崎夫妇的早年研究生涯十分清贫，买不起电视机，所以经常去乌冬面店看相扑比赛。
[3] 《亚尼的死者之书》作为陪葬品放在亚尼的墓中，目前是大英博物馆的镇馆之宝。画卷全长二十四米，用六十个篇章描绘死者在来世获得永生所需要的咒文和约定。
[4] 冈崎令治年少时亲历了广岛原子弹爆炸，身体淋到了“黑雨”，四十多岁时因诱发慢性粒细胞白血病于访美途中离世，是一位战争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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