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海处，几条银白色的大鱼颤抖着跃出了水面，像要去采摘刚刚爬上天空的几颗星子。星星没心思聆听它们在傍晚的吟唱。她正在焦灼地东张西望，因为钢笔小姐不见了！
现在她有点担心回不了小镇。海岸线是这样千变万化，一会儿像几道凶残的闪电，一会儿又画出明亮的弧线。弧线交会处，一个金色的发光物体跃入眼帘。星星走上前去。
眼前的一副金属骨架上，缠着成群成簇的锥形藤壶，相比其他被急流卷来的腐烂的淤积物，这些背着石灰质外壳的“生物部落”显得生气勃勃。
一个较小的涡流旋转着游到星星的脚边。透过它，那些分子堆砌成一辆报废的、锈迹斑斑的老爷汽车。
星星想不明白，才过了没多久，这辆载她而来的汽车为何成了这个样子。但是她更着急知道，究竟怎么离开这里，钢笔小姐又去了哪里。
海底的怪兽似乎正在用力扯下白昼的帷幕，然而，就在月亮费劲地爬上云霄，和海风一起绘制星星的地形图时，繁星忽然列阵退下舞台，太阳的火舌沿着空中看不见的抛物线，重新开始向上攀登。
夜晚没有到来。随着日光一起升起的，是一座纯白色的悬崖[1]。潮汐也退了下去，在一些紫色和粉色的海绵中，那辆失踪的面包车的底部陷在低潮时才显现出来的沙洲里。
“我12岁的时候它就在这里了。”风带来一个沉稳的女声。星星赶忙回头，原来并不是钢笔小姐。她一只手挽着一个大大的柳条筐，另一只手拿着一把尖头锤，清瘦的身体完全躲藏在一件青苔色的斗篷里，头发被一顶陈旧的喇叭形礼帽完全笼罩。[2]
“你是谁呀？”星星有些失望地问。
“绿斗篷小姐”还没开口，一条熟悉的小狗像飞盘似的扑了过来。星星蹲下身，惊喜地摸着它精巧的头颅。它躺了下来，露出皮肤松弛的腹部。
“托盘！”绿斗篷小姐唤了一声。小狗听话地蜷伏到她脚边。
“这是它的名字吗？”星星说。
“本来是另一条小狗的名字，它是我的好帮手，一年前悬崖上掉落的石头带走了它的生命，就在那儿。”她将锤子放进提篮，用手指了指连着白崖的一片陡峭悬崖，“后来，这个小家伙就来到了我身边，也许得花点时间才能找到那种默契。”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
“找化石。”绿斗篷小姐言简意赅，“12岁起，我就在这里寻找古鱼和恐龙的痕迹了。”
星星跟着她向悬崖靠近。
“这儿所有的东西都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我说的是很久很久以前。”绿斗篷小姐说。
“大人总爱这么说，很久很久以前，到底是多久以前呢？”
“好吧，比方说那座悬崖，白色的那座，海底的微生物死了，别看它们比针尖上的孔眼还要小上100倍，死了以后细胞分解，骨骼下沉，层层堆积起来，堆了一亿年，又过了一亿年，这儿的大海变成了陆地，堆积的骨头露了出来，就是你看到的白崖。白崖也在继续变，白灰剥落下来，微生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在两亿年后被制作成用来写字的笔。”
“你很了解这儿。”星星说，“那么，你要找的化石又在哪里呢？”
“那些古生物都死了，没有什么是不会死的，但又没什么会完完全全死去，”绿斗篷小姐俯下身，在一块遍布孔穴的礁石上敲敲打打，“这儿没有，还得上那儿找找……我是说，恐龙灭绝了，却没有彻底消失，只是换个形式继续存在。”
“我知道有些变成了石头。”星星听爸爸说起过侏罗纪的往事。
绿斗篷小姐弯着腰，点了点头。海风带来了另一个声音。“那些没有变成石头的恐龙也没有死去。”来人轻笑着说道。
星星打量眼前这个瘦小的女性[3]。圆形的无框眼镜架在她小巧的鼻子上，一对折纸般挺拔的衬领从湖蓝色的毛衣钻出来，厚实、宽松的呢子外套足以抵御海风。(www.xing528.com)
她向绿斗篷小姐礼貌地欠了欠身。这时，星星才看到，她的手里还握着一个长满了斑点的玉米。
“您知道，绝大多数古生物都已烟消云散，只有极少数能变成化石，有机会被您千辛万苦地挖掘出来。”“玉米小姐”说。
“是的。您知道它们的下落吗？”
“那些古老的早已灭绝的生物携带的原子也没有完全消失，一部分留存在空中，变成了尘埃沉积到屋顶上，也有一些溶解在了这里……”玉米小姐指了指镜子一般的海面，“它们的原子变成了鱼虾的一部分，最后成了我们的盘中餐，我们都在分享共同的原子的遗产。无论有没有变成化石，它们都在此时此地。”
“那如果是人类呢？人体的原子也可以在世间长存吗？”绿斗篷小姐追问道。
“一个好问题，我很乐意举一个关于莎士比亚的例子。”
“我知道这个人！”星星举起手，“妈妈带我去看过很多他写的戏呢。”
绿斗篷小姐也说：“在木头剧场里，有人请我看了一次他的戏，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离开海岸，去伦敦旅行。”
“很高兴你们都了解他，作为一个生物，他已经死去了。但就在他呼出最后一口气时，一种叫‘氩气’的原子开始飘散各地，它们太懒了，和谁都不起反应，得以维持自己的个性。”玉米小姐下意识地剥开玉米皮，“这些原子开始了超越时空的循环的旅行。”
“现在呼吸的空气中也有他留下的原子。我想您是这个意思。”绿斗篷小姐一字一顿说道。
“是的，我们的每次呼吸，都来自历史上某个人的一次呼吸。地球有史以来已经生活过1000亿个人。当一个人死去，‘氩气’便迅速遍布各地。我们早就连在了一起。”
星星睁大了双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所以外婆的呼吸也没有完全消失！不管是像爸爸说的，她去了遥远的星球，还是像妈妈说的，变成了尘埃，她都没有完全离开我。”
像玉米小姐一样，绿斗篷小姐也温柔地回视星星。星星抱起小狗托盘软绵绵的身体，原地打转，接连几次深呼吸。
“那么你知道，如果一颗星球‘死’去了，会发生什么事？”玉米小姐说，“这颗星上的原子离开了它，有幸流浪到地球上，会变成你的一部分。你身体里装满的氢原子，有一颗就来自于它。你就是星星做的。那颗星也没有完全‘死’去。”
“难怪爸爸给我取名‘星星’！”
“很棒的名字，你从星星那儿继承了星星。”
“感谢您告诉我们这些好消息。”绿斗篷小姐也很振奋。
玉米小姐将剥落的玉米皮塞进裤兜，“是啊，不论是天上的星星，古老的物种，逝去的人，还是面前的悬崖，它们都是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也是你们的一部分，从原子的角度看，我们紧握双手，都是永生不灭的。”
“但是，”星星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我希望外婆还变成了和生命相关的东西行不行呢？”
玉米小姐笑道：“从生命的角度看，她一样是在继续漫长的旅程。跟我来吧。”星星的手被轻轻牵起。海面上，波光被温暖的海风拉得纤长，如同风筝线，正在飘向不可预知的远方。面向来自白垩纪的悬崖，两个人默默目送着小狗追随绿斗篷小姐渐渐离去。
[1] 我在英国南部海岸见过这种白崖，色泽纯白，有如粉笔。
[2] 原型是维多利亚时代英国古生物学家玛丽·安宁（Mary Anning，1799—1846）。她在这片有着白色悬崖的海岸上开采了很多古生物化石，为当时的达尔文进化论提供了重要根据。
[3] 原型是芭芭拉·麦克林托克（Barbara McClintock，1902—1992），著名女性细胞遗传学家，第一位单独获得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女科学家，一辈子都在和玉米田打交道。她在DNA结构被揭示之前就发现了转座子的存在，但其开创性的理论长期被学术界所忽视。她81岁获诺贝尔奖，当听到这一消息，她只是喃喃地说：“好吧！” 说罢像往常一样回到了玉米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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