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躺在山坡上，云朵晃晃悠悠，在天空的球幕上慢慢勾勒出金鱼和大象。钢笔小姐让她等在这里，“晚点会来接你，带你去几个好地方，不过我得先去拿车。”说完她就消失在通往小镇的小径上。现在，只有星星和那件东西待在一起了。
她将手摸进了外套，停在了心脏的位置。那件东西就藏在一只缝得很深的口袋里。她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犹豫着掀开一块蓝色丝绒做成的手帕。一簇黑白相间的头发正带着体温，躺在花瓣一般柔软的丝绒之上。
“外婆……”轻风濡湿了星星的眼眶。那个晚上，外婆被白色的棉被掩盖，微凉的氧气不断地注入她的血脉，床头放着一只红彤彤的苹果。几天后，妈妈将手帕递给她，“以后要好好保管这些头发，这是外婆最后留下的东西。”从妈妈的脸上，星星看到了她的哀伤。
送走外婆的那个早上，妈妈在海边对星星说过的话，此刻又回响起来：“小星星，现在的你可以相信外婆去了老人星，但等你长大一些，你就会相信别的东西。”海风吹拂着，将所有人拥入怀中。“什么东西呢？”星星想要张口去问，但是每个人看起来都是那么悲伤。
“外婆真的像爸爸说的那样，去了老人星吗？”昨天告别乌鸦先生后，星星对钢笔小姐说出了心事。
“小星星，既然你这么问……”她抚摩星星的背脊，俯下身，低声答道，“外婆已经变成了尘埃。不要难过，变成了尘埃也还是带着外婆的讯息啊。”
现在，星星捧着这些不会呼吸的发丝，恍然大悟，外婆没有去往那颗遥远的星星，那不过是喜欢幻想的爸爸为自己编织的又一个童话。可是钢笔小姐说，外婆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呢。“留在小镇上吧，小星星，”她的发丝在半空飘舞，“记得外婆说过的话吗？你们还会相逢很多次的。”
空中的“金鱼”甩着尾巴，“大象”扇动耳朵，面对面行进，直到相遇在地平线上。等分开的时候，从那里走出了一位背着相机的女士[1]。“你好。”那人热情洋溢地打了个招呼，随后弯下腰，几乎整个贴伏在草皮上，端起镜头，好像那里发生了什么趣事。
“你在拍什么？‘相机小姐’。”星星将手帕放回口袋，用手掌轻轻抹去沾在裤袋上的枯草的碎末。
“你看，那两朵挨在一块儿的花，在这么个大晴天，它们正在拼命利用二氧化碳和阳光合成糖分呢，整个过程会反射出红外线，”相机小姐站起身，整理着那头蒲公英般散开的短发，“只要对相机稍加改造，就能把这个状态拍下来。这些肉眼看不见的世界往往是最迷人的。”
星星凑上前去。她慷慨地递来相机。“这张，还有这张，这些红外线下看起来粉红色的花，其实是黄色的，它们都在活跃地生长。”她解释说。
“咦，这张是什么？”
“哦，那天我正在炒一盘五颜六色的辣椒，被它们在锅盖下方凝结而成的雾气图案迷住了。”
“这张呢？”
“一块3厘米长的玛瑙被放大了1万倍。”
“这个呢？”
“杀死了许多人的冠状病毒。”
“那么这张呢？”星星被一张紫色的照片深深吸引。上面是一座倒置在底座上的小型金字塔。
相机小姐合上镜头盖，坐到草地上，说道：“那是一台显微镜[2]的部件。”
“我家里也有显微镜，妈妈指着玻璃片上的洋葱瓣儿，让我对准镜筒看，她说那层毛毯一样的东西是一个个细胞组合起来的。”
“相比你的那台，这台显微镜厉害多了，它能看到原子。要知道，如果一个原子有弹珠那么大，你的拳头就该和地球差不多大——原子比细胞小太多了。”
星星吐了吐舌头。
“一位古罗马人就猜测万物都是由这些小东西组装起来的[3]，但是，这个想法直到1000多年后的19世纪初才开始有人相信，”相机小姐滑动着液晶屏，一张张来自微小世界的图像浮现在指尖，“先是有植物学家发现，不管是花粉的细胞器，还是化石的粉尘，在完全平静的水面上，都可以自动‘游走’；又过了好几十年，爱因斯坦推测这是因为水分子里的原子在永不停息地轰击这些粒子[4]。难以想象，就在那儿，那座山石的内部也在发生这样激烈的战斗。”(www.xing528.com)
星星顺着相机小姐手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座神秘的山谷，两边遍布着巨型鹅卵石似的胖胖圆圆的山头。
星星想了想说：“那么显微镜，你说很厉害的那个，真的能看到那么小的原子吗？”
“其实并不是‘看到’原子，就像猫咪会用胡须来侦测一样，它是装了一根根很细很细的探针去‘摸到’原子，非常类似胡须从物体表面刷过。针的顶部比胡须尖儿要小得多，确保可以感觉到单个原子，”坐在草坪上，相机小姐伸了伸腿，“表面这些凹凸不平的轮廓信息被传送到电脑，屏幕就会模拟出原子的模样。”
“听起来好像是盲人摸象呀。”
“你很聪明。这座倒过来的金字塔就是其中一根探针。”
“这么说起来，你也拍到过原子啦？”
“也许以后会有机会的，”相机小姐摇了摇头，“显微镜下你休想抓住它们。想方设法拍出一张清晰的照片应该会很有意思的。”
“所有东西内部的原子真的都在飞来飞去吗？有时它们看上去是很安静的。”星星挠了挠毛茸茸的鬓发。
“是的，没有什么东西的内部是完全静止的，不在沸腾的。你，或者石头，每时每刻都一样。”
“那么这个呢？”星星又将手帕掏了出来，“这是外婆留下的。”
“哦，好孩子，”相机小姐让星星靠在她温热的胸口，轻轻摩挲，“你的外婆，我是说，她留下的这些头发里，也是一样的，原子们正在漫无目的地舞蹈。”
“真的吗？”星星抬起头，“那么尘埃呢？”
“也是一样的。在没有窗户的屋子里，在手电筒射出的一道光线里，你就能观看这样的情景——尘埃的即兴舞蹈。”
星星恍然大悟般点了点头。清晨，当第一缕阳光洒进房间，外婆的花棉袄被画上了一条窄窄的光带，半导体收音机的喇叭对着飞舞的尘粒放声高歌。那个时候阳光也是香喷喷的。
“宇宙物质大多数是由氢、氦、氧三种原子组成的。不同的物质只是这些原子给自己找到的形状不同的家。等到人们变成了尘埃——好吧，你可以把那些矿物质晶体碎屑[5]说成尘埃，这没什么问题——人们也只是换了一个家。”
一颗泪滴沿着星星的面颊滑落。在很长的沉默里，只有风在似有似无地低吟。在遇到相机小姐前，她还不敢面对这件事，此刻突然觉得一切也没有那么可怕。原来不管到了哪里，变成什么样子，外婆只是从原子组成的一个家，搬到了另一个家而已。
[1] 原型是美国著名的科学图像摄影师菲利斯·弗兰克尔（Felice Frankel，1945— ），她对纳米世界的拍摄十分着迷。
[2] 原子力显微镜，一种纳米级高分辨的扫描探针显微镜。
[3] 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诗人和哲学家提图斯·卢克莱修·卡鲁斯（Titus Lucretius Carus，约公元前99—约前55）在哲理长诗《物性论》中提出了原子论假说。他认为物质的存在是永恒的，整个世界都由原子组成。该诗创作于公元前1世纪。
[4] 1905年，爱因斯坦在当时最权威的专业杂志《物理学纪事》上发表了《分子大小的新测定》《热的分子运动论所要求的静止液体中悬浮小粒子的运动》，论述对布朗运动的理解和计算。
[5] 火化留下的白色骨骸，研磨成粉末，被称为骨灰，它的主要组成物是磷酸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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