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睁开眼睛，凝视着一片熟悉的海滩。金黄的沙子散发着温热，海面展示着自己微微起伏的天鹅绒纹理，几只海鸟收起了红色的脚爪，伏卧大海的摇篮。
她又来到了这里。空气中还是那股树脂和碘的气味。一个身影由远及近，她知道那是谁。外婆没有骗人，她们真的还会重逢很多次。
“这次你是假的吗？”眼泪濡湿了星星的眼眶。海鸟在半空盘旋，向海里的磷虾和小鱼发出警告。
“我们每次见面都是真的。小星星，乖星星，我们又见面了。”
海风轻轻掀起外婆的衣角。那是她最喜欢的一件衣服，米粒大小的黄花点缀在蓝布上。
星星再次揉了揉眼睛。“你的飞船在哪儿？”她说。
外婆只是静静地微笑，过了一会儿，海风重新带来了她慈祥的声音，“别忘了那盒磁带，小星星，你还会继续很长的旅程，将你想说的话录下来。”
“你可以听到吗？”星星听到自己的声音开始飘忽不定。外婆站在那里，伸出编织着无数掌纹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头顶。
星星感觉自己浮了起来，越来越远，觅食的海鸟都抬着头，行注目礼。她的手指触碰到一层将她包裹其中的薄膜，里面的时间变得脆弱而寂静。外婆也飘了过来，她们乘着两只透明的肥皂泡彼此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小星星，小星星。”星星听到另一个声音在呼唤，睁开眼，蜡烛照亮了钢笔小姐。她用力地眨了眨眼，自己还躺在那张柔软的椅子上，炉火已经熄灭。
“火焰是个好东西，这种迷恋让我在年轻时失去了一根手指，”[1]乌鸦先生停下在黑板上写字的双手，说，“这一觉睡得还挺香吧？”
“我是做梦了吗？”星星觉得头顶还是暖暖的，“有两只泡泡。”她将自己的梦说了出来。
“你可以将它们想成两个宇宙，虫洞就是粘在它们之间的细管，如果有一只小蚂蚁，就能穿过细管，从你的泡泡爬到另一个泡泡。”乌鸦先生靠到了椅边，弯下腰，拾起一块木柴，“虫洞不仅可以连接宇宙中两个遥远的地方，也许还可以连接两个不同的宇宙。梦也可能是另一种虫洞。”
“所以虫洞真的存在吗？”睡眼惺忪间，星星望着眼前陌生的一切。
“你梦到自己出现在一个场景，突然又转到另一个场景，最后回到现实，又向另一个梦境出发，你是怎么做到在这些空间中自由穿梭的呢？”屋外的夜魔无情吞噬了山峰和树林，乌鸦先生的声音被夜色雕饰，显得更加铿锵有力，“也许本来就是一个又一个极其细小的虫洞将它们连接在一起。”
“可是当梦醒来，又回到了真实的宇宙，这可真叫人悲伤。”
“我十分理解。因为我也经常通过这种旅行见到他，我的弟弟。”[2]
月亮悬停在球状的夜幕上，乌鸦先生将柴火送进了漆黑的炉子。那一年，自己正在努力研究武器以结束漫长的战争，弟弟寄来的明信片上写着:“快点。”而到自己收到这个单词时，弟弟已经躺在山坡上的一条战壕里，没有了呼吸。他没有来得及等到救赎的那天。他死了。(www.xing528.com)
“从那些虫洞穿过去，不要怀疑，停止哭泣。”他笑了笑，平淡地说。
一丝夜风穿过窗缝，扑灭了蜡烛。
* * *
有人曾经问我，为什么人类要费力抵达远方的星宿，听起来并不是什么廉价而大众的旅行方案。我试图用在登顶珠峰的帐篷里朗诵《麦克白》的乔治·马洛里的话回答，“因为星空就在那里！”但这似乎并不具有充足的说服力，毕竟和登山不同，这种冒险的代价是无数公共的金钱和智力资源。
现在，我想谈谈自己的往事。
在某个午夜时分，我紧贴着一条狭窄的山道挪动，靛青色的雨幕中，峭壁一路游向掩埋在下方乱石堆中的活火山口。此时身上披挂的雨衣完全无法抵挡阵雨，巨石狰狞，铺出一条未经雕琢的探险之路。
我只有赶在这个危险时刻抵达谷底，才有机会目睹传说中蓝色的“地狱之火”，这座名为“伊真”的火山富含的硫黄矿献给夜晚的祭礼。
这是我在失去外婆后的许多次旅行中的一次。这些旅行耗光了我的积蓄，但让我真正学习和治愈——当然，这是这段探险往事的题外话。
说回那个晚上。仿佛克苏鲁怪兽般吞吐蒸汽的洞口，硫酸湖蓝绿色的魅影，都让我生出朝圣的心境。那个难以抵达的终点正在强烈地召唤来访者靠近。
最后我怀着敬畏之心爬到了目的地。矿石近距离挥发臭鸡蛋的气味，“蓝火”却在这场大雨中失约。而当我真正触碰到洞口喷发出的阵阵热雾，这个坚定而又忧伤的夜晚的核心才慢慢浮现出来：出发，抵达，意义。
我们总在渴望去往不可能之境，从世界之巅到深不见底的内心。那些神秘的远方图腾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种混沌、强悍的力量，让一个大山里的孩子想要投身大都会的汹涌人潮；让一个城市里的背包客忍受丛林中蚂蟥的啃咬，探访一座藏于秘境的桃花源；同样，也让人迫不及待地想去接近那些垂挂于无穷天壁的晶莹泪滴，去触摸宇宙宏大诗篇的点点句号。
因为星空就是远方地址中最远，也最神秘莫测的一个。
这或许就是生而为人的底色，是我们对于远方的本能和冲动，更是对于永恒之物的诗意而充满矛盾的向往吧。
而在了解了更多群星的故事后，我也更加理解生命的真谛。如果没有夜空中那只皎洁的银盘锁定了潮汐，我们将失去稳定的四季，两极和赤道将会颠转；如果有不止一颗卫星绕行在地球附近的轨道上，生命之火也将被掐灭在太阳系的子宫之中。
这些来自宇宙深处的偶然性正是星星闪耀、外婆幸运地存在过的秘密。群星就是每个人的外部生命。去往一颗星，最后，也是为了抵达自己。
[1] 惠勒在普林斯顿大学时期曾因燃放烟花而失去一根手指。
[2] 源自惠勒和弟弟约瑟夫的真实故事。1945年，惠勒参与研发的原子弹终结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弟弟约瑟夫却已经在意大利战场上战死。这令惠勒懊悔不已，也让他在后半生的学术生涯中，将大量精力用于研究时间与存在的物理学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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