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节讨论常识和理论的时候,泛泛使用理论一词。我们在第一章“理性与理论”一节已经说到,有多种类型的理论。本书关注的,则主要是哲学-科学理论和近代科学理论。
哲学-科学理论意在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哲学-科学家秉持理性态度,反对超自然的世界解释。他们一方面注重经验,尊重常识,广集见闻,通过系统观察和一些实验拓展知识,另一方面审思常识所包含的道理,尤其是包含在概念中的道理。他们把这些道理重新安排,营建起自圆其说的理论,为世界提供统一解释,使我们对世界的理解在一个更深的层面上互相协调,连贯而成一个整体。依经过反思的道理来对现象提供解释,是为思辨。以这种方式建构整体性的解释理论,是为思辨理论。[4]
各种各样的常识包含着各种各样的、不相连属的道理,那些深层的、相互具有较为紧密联系的道理沉淀在我们的语言之中。哲学-科学向常识要道理,必然会常常把眼光投向我们的基本概念,通过概念考察来采掘包含在基本概念中的道理。伽达默尔说:
先于科学的知识是由我们的语言的世界定向植在我们之中的,(它实际上正是亚里士多德的所谓“科学”的基础,)……先于科学的知识,或曰前知识(Vorwissen),当然不是可凭靠来对科学进行批判的法庭,而且它本身倒要承受来自科学的种种批判性的驳议,但它是且始终是承担一切理解的媒介。[5]
哲学-科学所提供的统一世界解释是和概念考察连成一片的。我曾提请注意,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中,包含对运动、物体、存在等基本概念的大量考察,由此得出的道理成为亚里士多德物理学的主要原理。概念考察既是营建理论的一种手段,也是理论构成的一个主要部分。不过,概念考察本身不等于建构思辨理论。把概念考察运用于对世界进行整体解释才成为思辨理论。思辨理论所基的根本信念是,我们可以对各种道理的思辨为世界提供一个融贯的解释。
这个根本信念遭到了近代科学的拒斥。伽利略、培根、笛卡儿明确提出,以往的哲学思辨看似不断提出了新见解、新说法,其实只是在我们早已理解了的东西里面打转,并没有产生新知识。要推进知识的发展,我们必须打倒语词的偶像,卸掉自然概念的帷幕,直接面对自然和事实;如果自然和事实要求我们创造新概念,那我们就大胆创造新概念;如果需要行向远方,我们就只能依赖数学的推论。技术性的概念和数学推理将帮助我们摆脱各说各话的思辨,营建真正能够反映客观世界结构的理论,当然,这将是唯一的、普适的理论。
的确,思辨理论似乎依赖于一种错觉:把对我们的经验及概念的考察错当成了对客观世界的原理及机制的考察。对hyle的考察,对kinesis的考察,原本是对某些基本希腊语概念的考察,亚里士多德却把它们错当作对客观物质-运动结构的考察。与此相似,贝克莱和马赫关于感觉和心灵的分析,不是被理解为对sense、perception、mind及其相关概念的考察,而是被理解为一种心理学工作。
哲学家问什么是物质,他问的是什么?问的是包含在物质及其相关概念中的道理。物质等等概念体现在各式各样的经验之中。蒸锅里的馒头可以果腹,画里的馒头不能。成了亿万富翁会有很多人跑来点头哈腰,梦想成为百万富翁过往人众看也不看你一眼。看见一张桌子可以走上前去摸到它,看见海市蜃楼却怎么走也走不到那儿。他可能得出结论说,桌子具有物质性的存在,海市蜃楼不具物质性的存在。另一方面,有人人穷志短有人穷且益坚,同是饭疏食喝清水,一个不堪其忧,一个不改其乐。侧重前一方面的哲学家可能得出结论说,物质基础决定思想观念,受到后一类事实鼓舞的哲学家则可能得出结论说,幸福在于心灵而不在于物质。哲学家追问物质和心灵的关系,是在追问贯穿于这些经验的道理。他不是且也无能去讨论在这些经验以及我们对这些经验的自然表述之外的物质结构和心理结构。
我们并不能通过对经验和概念的缜密考察达到和我们的表达方式无关的“客观本质”。什么东西的本质?物质的本质?亚里士多德追问的是“物质”的本质还是hyle的本质?“物质”和hyle的意思未尽相同,那么,你追问的是物质的本质还是hyle的本质?也许本质是物质和hyle这两个概念中互相重叠的部分?但还有matter呢。那么,本质就是物质和hyle和matter这三者共有的部分?然而还有material,还有别的语言里的相关概念。这里的困难早有人注意到,但在语言转向之后,这里的困境可说人所周知。
概念实在论者会说,我们探求的不是“物质”的本质,不是matter的本质,而是那个,那个,让我们来创造一个新词来指称那个吧,就叫它m,我们探求m的本质。弗雷格的概念文字是这样一种尝试。它首先是为逻辑研究服务的,但根底上是要为整个哲学-科学建构一种语言,一种以逻辑语言面貌出现的本体论语言。[6]这一尝试以失败告终。这种尝试从原则上就不可能成功:最后创造出来的,要么是某种世界语——我们若真用哪种世界语来思考,它就会具有我们的母语的所有长处和短处;要么是某种符号逻辑系统,它是逻辑科学的语言,逐渐成为数学语言的一个分支。至于物理学,它不需要谁来为它创制超乎自然语言的语言,它自己一直在进行这项工作,也只有它自己能实施这个任务。
所谓二十世纪哲学的语言转向,从根本上来说,即在于澄清概念考察与科学探索的区别。面对哲学建构理论的冲动,维特根斯坦坚持哲学之为概念考察的本性。(www.xing528.com)
我们的眼光似乎必须透过现象:然而,我们的探究面对的不是现象,而是……关于现象所做的陈述的方式。……奥古斯丁是在思索关于事件的持续,关于事件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的各式各样的陈述。
因此,我们的考察是语法性的考察。……[7]
“物质是什么?”这样的提问不妨说是在追问物质的本质。但若在这里说到本质,那它指的不是外部世界的不变结构,而是我们说到“物质”就不能不说出的东西:“本质在语法中道出自身”。[8]哲学不是从现象进步到现象背后的机制,而是从现象退回到关于现象的陈述,退回到我们的概念方式。据此,维特根斯坦建议把“物质是什么?”这一类问题改写成:“我们把什么叫作‘物质’”?这种改写只是为了减少误解,为了更明确地显示哲学的任务并不是脱开我们的概念来揭示世界的“客观”结构。所谓语言转向,精义在此。
那么,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错误地理解了哲学的任务——哲学的根本任务原是概念考察,他们却把它误解成了为世界提供整体解释?这种想法之荒唐,一如说李白杜甫其实没弄清什么叫诗,我们现代诗人写的才是真正的诗。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定义了哲学。古代哲学不限于我们今天所称的“哲学”,它笼统地囊括一切类型的系统知识和深思。古代哲学家关心一切学问,既关心概念考察,也关心自然机制的探索。亚里士多德不仅对运动、时间等概念进行分析,他像所有科学家一样,搜集资料、细致观察、从事实验。在古代哲学中,知识增进、经验反思、概念考察是和世界解释连成一片的。让我们回想一下亚里士多德关于不存在真空的论证。他在专门讨论这一问题的地方[9]首先说:要确定是否存在虚空,应当先了解虚空或kenon这个术语。他的大部分论证都是概念考察,尤其是对存在虚空的主张所依据的理由的辩驳。他的一个论证是说,kenon所意谓的真空或曰real void,实在的虚无,差不多和方的圆一样是矛盾用语。再一个论证是说,物体的运动速度和媒介的浓度成反比,因此,物体在真空将以无限的速度运动,而这是荒唐的。后世亚里士多德学派经常采引的一个证据是虹吸现象。
哲学-科学理论并不严格区分概念考察和物理描述。这在很大程度是因为,希腊人所处的世界大体上是经验的世界,而经验的世界,包括经验世界的运行机制,大体是可以通过自然理解加以把握的。哲学-科学的主要目标不是把握纯客观的机制,而是提供对各种机制的自然理解。一种解释是否自然,是否能连回到我们的自然理解,是裁定理论是否成功的一个重要标准。在古代,天文观测资料、对抛物体运动的观察等等已经对亚里士多德体系的解释力提出了挑战。哲学-科学是理性的理论,它必须尽量合乎经验和事实。只不过,对哲学-科学来说,理论的自然性仍然是最重要的考虑之一。毕竟,总有一些现象是理论解释不了的,它们是些边缘现象。
我们曾问: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为什么要关心行星轨道这些事情呢?科学-哲学家们广集见闻、勤于观察、勤于思考,尝试把遥远的见闻和日常经验联系在一起,使之得到理解。行星轨道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们理所当然会去关心。在没有近代科学方法,没有望远镜和充分的数学工具之前,在他们要把一切现象联系到切近经验的思路指导之下,他们关于行星轨道只能提供那样的解释,不是很可理解吗?无人能够否认,哲学-科学应列于人类心智最伟大的成就。
实证理论都是从思辨开始的。这一显眼的事实会诱使人们把哲学思辨理解成为实证科学进行的准备工作,把思辨理论理解为较低发展阶段的实证理论:思辨理论虽同样基于事实,由一系列合情合理的洞见和推理展开,但它的证据不够坚实,其证明不够严格;科学则建立在更坚实的证据和更严格的推理之上。古希腊的原子论、阿里斯塔克的日心说、马耶和布丰的生物进化论,这些都是思辨,与之相比,迈耶尔-门捷列夫的原子论、哥白尼-开普勒的日心说、达尔文-华莱士的生物进化论则是科学。然而,实证理论从思辨开始,并不意味着思辨理论是在为实证理论做准备。哲学-科学和实证科学是各成一体的思想形态。德谟克里特、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黑格尔的思辨是自足的思辨,旨在通过反思融通我们的经验。他们的理论不是在为某种尚在未定之天的实证研究提供有待证明的假说。科学家尽可以自由地从哲学思辨中汲取营建实证理论的灵感,他们自己也通过思辨提出各种假说,但不能反过来把哲学思辨理解为实证理论的准备。年轻人享受他的青春;只在极其有限的意义上才能说青年是成年的准备。
哲学-科学以建构普适理论为己任,然而,它不曾实现其提供普适理论的自我期许。二十世纪以后,大概没有哪个哲学家还幻想建立关于自然界的哲学理论了,但直到今天,哲学-科学的惯性仍在,人们仍然一而再再而三地尝试在其他领域建构普适哲学理论,我们有各种国家理论,有真理的符合论、融贯论、实用论、冗余论,有语词意义的指称论、观念论、可证实论等等。但不管建立普适理论的自信有多少,事实上却从来没有哪个哲学理论获得公认,甚至像胡塞尔、卡尔纳普那样精心构造的理论,几乎只对学院里少数几个教授有意义,我们从黑格尔、胡塞尔、卡尔纳普那里学到好多东西,但这并不要求我们接受他们的整体理论。我将尝试表明,这不是因为以往的哲学家在这里那里走错了,是哲学的自然理解本性不允许哲学成为普适理论。[10]
哲学不能提供普适理论,而另一方面,如本书尝试表明的,科学虽然成功地建立了普适理论,但它并没有达到哲学-科学欲求的普遍理解。哲学之不能建构普适理论与科学的普适理论并不提供对世界的整体理解可说是同一件事情的两个方面。为了提供纯客观世界的图画,科学不得不把最重要的东西,心灵,留在了世界画面之外。而在我们的自然理解中,世界总体上是连着我们自己的心灵得到理解的。今天有一种倾向,不假思索地认为,如果我们有什么事情弄不清楚,科学迟早会把它弄清楚。我们期待大脑神经的研究来解决意识的缘起问题、语言和思想的关系问题,期待基因研究来解决遗传与教育的问题,来解决自私和无私的问题,期待对生物择偶的研究来解决美感问题,解决幸福和不幸的问题。这些是虚幻的期待。为了揭示物质世界的机制,科学需要改变自然概念,需要构造一整套技术性概念。等我们用这些技术性概念建构起了理论,无论它能帮我们理解多少事情,却并不能帮助我们解决自然理解中的困惑,因为这些困惑的根子埋在我们原本用来思考、言说的自然概念里面。尽管今天的科学十分发达,尽管我们早已接受了物理学为我们提供的物质世界画面,我们仍然用平常的方式说到运动、静止、日出日落,过去与将来。我们仍然在自然概念中达到理解。我们在这个理解过程中会产生困惑,例如,谁面对时间不感到困惑?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用了大量篇幅来探讨我们每个人只要对时间有所思考就会碰到的困惑。奥古斯丁问道:在上帝创造世界之前,上帝在干什么?他回答说,时间是随着创世一起创造出来的,因此,并没有上帝创造世界“之前”这回事。当代物理学有一套成熟的时间理论。这些极为成功、极为高深的理论,是否已经“解决了时间问题”?是否释解了奥古斯丁关于时间的困惑?我不知道你对奥古斯丁的这个回答是否感到满意。如果你听了奥古斯丁的回答仍然感到困惑,那么,你听了大爆炸之前没有时间这回事恐怕也仍然感到困惑。这种困惑,用上引维特根斯坦的那段话来说,是“关于事件的持续,关于事件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的各式各样的陈述”的困惑。而这些困惑,又和我们对生死的体悟、感叹或诸如此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科学不可能释解这些困惑。科学是真理,但它不是全部真理,也不是首要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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